用兵打仗,需要动用战车千辆,辎重车千辆,以及穿着铠甲的十万军人,还要向千里之外运送物资,才能满足在外征伐大军的作战需要。军队在外作战,必须保证粮草供给、作战物资供应,内外所需费用很高。作战期间,还要派遣使者与相关诸侯国沟通,接待来访各国使者,聘请各种军事人才,治疗大量的伤残将士等,每天要花费千金,才能够解决随战争而来的诸多问题。
孙武说的日费千金,只是在冷兵器时代,步兵骑兵作战是体力活,战争成本还能节省些。现代战争,几乎是日费千万。20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家约瑟夫·斯蒂格利茨,在与哈佛大学教授琳达·比尔米斯合著的新书《三万亿美元的战争》中,给伊拉克战争算了一笔账,称美军驻军伊拉克每月花费将近120亿美元。美国国会下属无党派研究机构国会预算办公室也保守估计,要是坚持到2017年,伊拉克战争与阿富汗战争将花费美国1.2万亿美元至1.7万亿美元。
这样一算,美国不是打不动,而是耗不起。奥巴马2008年竞选时强调从伊拉克和阿富汗撤军,不是因为不想打,是真的不能打了。因而2011年奥巴马宣布伊拉克作战任务结束时,根据美国国会研究机构的数字称,伊战耗资约8060亿美元(由此计算,美国伊战日均费用最少约合16.12亿人民币),奥巴马总统也承认将超过1万亿美元。两者相比,就知道现代战争打的不是武器,也不是志气,而是经济实力。
幸运的是,中国兵法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孙子兵法》就算着经济账去计划作战。几乎所有的古代学者都知道,长时间、大规模的战争,必然会导致国内的供应不足,财物匮乏。他们认识到,战争不仅是攻退进守、生杀掠夺,更多的是两国经济抗衡的你死我活。
培养出理论家韩非子和实践家李斯的荀子,就明确说:“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也,不威不强之不足以禁暴胜悍也。”(《荀子·富国篇》)富是国力,威是军力,国力是第一位的,军力是第二位的。一个国家要想维持长久和平,两者缺一不可。荀子用“禁暴胜悍”描述国家和军队的使命,也符合现代的宗旨,“禁暴”就是消除内外的隐患,保护和平;“胜悍”就是能够抵制粗暴干涉,维护自立。
历代盛世,皆是既无内忧也无外患。无内忧需要政通人和,无外患需要服膺遐迩。但盛世不是制造出来的,而是积淀出来的。西汉的武宣盛世、唐代的开元盛世、清朝的康乾盛世,皆是通过此前两三代国君的殚精竭虑,励精图治,积累起强大的国力,方能支持后起之君消除外患,如汉朝扫除匈奴,唐朝分化突厥,清朝清除噶尔丹等。
最典型的是西汉之初,七国混战,死伤无数;秦立帝制,竭泽而渔;楚汉相争,海内耗空。刘邦、惠帝时期,一直秉持“无为而治”的治国方针,与民休息,致力恢复。到了文帝、景帝时期,更是坚持恭让节俭的政风,不断解除繁苛律令,减轻赋税负担,藏富于民。到武帝时期,百姓富庶,国家丰足。《史记·平准书》描述:
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
这就是荀子说的“富”。国富方可兵强,有了这样的经济实力,武帝才能与匈奴持续作战,开疆拓土,铸造了汉帝国的强盛。
对积储的重要性容易达成共识,但对如何积储,却又有不同的讨论。对国家而言,财富积累有两种方式。《论语·颜渊》记载的一个小故事,说的正是这件事:
鲁哀公问有若:“国家遭遇饥年,使用不充足,怎么办呢?”有若回答道:“为什么不实行十分之一的税率呢?”鲁哀公就说:“收取两成的税,都不够我的花销,怎么可以收取一成呢?”有若回答道:“如果百姓富足,国家自然就有充足的财政来源;相反,如果百姓贫困得很,那么,国家还有什么富足可言呢?”
有若在这里思考的,正是“藏富于民”还是“藏富于国”,何者优先?藏富于民,国家不征收过多的杂赋苛税,令百姓富足,财富储藏在百姓的手中。这就需要小政府、大社会与之配套,即政府要把行政开支压缩到最低限度,而百姓负担较少的税赋。表面上看,国库相对空虚了些,但低税负、小政府容易激发百姓的生产积极性和工商业的创造力,百姓们富足了,税收就有保证;税收有了保证,国家就日渐富强。
藏富于国,即国家加重税负,充盈国库。表面上看,国家拥有了大量的税赋,但极容易让民间疲敝不堪。政府管得太多,不断强化行政力量,冗官冗员必然导致财税成倍增加,方可勉强维持官员开支。税率过高,创业门槛又设置较多,百姓辛苦劳作,勉强度日;要致富只能偷税漏税,作奸犯科。有国而无民,最终必然打破国与家、官与民的平衡点,导致人心思变,期待革故鼎新。
两相比较,可知藏富于国与藏富于民的根本差别,不在于钱财所处之地,而在于由此造成的民心变化。可惜学者(不包括官府豢养的学者)多强调藏富于民,而官员(不包括有良心的官员)则希望藏富于国。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明白人看来,天下并不是一个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如果君主能与天下人共享天下的利益,就会得到天下;反之,如果君主独享了天下的利益,就会失去天下。《六韬·文韬·文师》很明确地说:天有时运,地有财富,能与天下人共同享受时运、财富,便是仁政。只要仁政所在,百姓才会归向那里。
但可惜的是,多数国君好敛财。梁惠王直白地跟孟子说了真心话:“寡人好色”,“寡人好货”。这或许是古代君主的通病,那就是把国家当成私产。财政成了国君的私人腰包,可以随意支配。顾炎武曾很气愤地说:古人铸造钱币,将它们散布天下,使百姓获得利益,并不是用来给君主私藏的。自古以来,哪里有百姓们穷困财尽,君主却拥有诸多财物,安然处于皇位之上的?这是不知道钱币流通上下的根本,而把它们当作私人物品了。财物都聚集在上位,是国家不祥的征兆。
当年尧禅让给舜时,就告诫舜:四海如果困穷的话,你的统治也就到此为止了。以天下之大养一君,集中在君主手里尚且如此,要是天下财物不是聚集到君主手中,而是聚集在大大小小的官宦手中,一贪能养,群贪难治,为聚拢钱财横征暴敛,敲骨吸髓,贪污成风,政权的垮倒指日可待。
从兵法角度审视“积储为富”,那就是国家要有备战备荒的能力。从备战的角度来说,当然金银越多越好;从备荒的角度来说,则需要足够的粮食。粮食可以养兵,金银可资制器。
明代的靳学颜就很有战略眼光,他数次给隆庆皇帝上书,讨论理财之道,把选兵、铸钱、积谷看成积储的根本。他主张建立官仓、社仓,银钱与五谷并重,藏富于国与藏富于民并重:
其一曰官仓,发官银以籴也。一曰社仓,收民谷以充也。官仓非甚丰岁不能举,社仓虽中岁皆可行。……在官仓者,民有大饥则以振。在民仓者,虽官有大役亦不听贷。借此藏富于民,即藏富于国也。今言财用者,不忧谷之不足,而忧银之不足。夫银实生乱,谷实弭乱。银之不足,而泉货代之;五谷不足,则孰可以代者哉?故曰明君不宝金玉,而宝五谷。
(《明史·靳学颜传》)
中国历代皆有“重本轻末”的传统,所重的“本”,是农业;所轻的“末”,是商业。中国历史上的朝代更迭,外患固然有之,但其根本动因是政府不能救荒,直接动因是饥民造反。因而在和平时期的积储,既可以是金银和货币,也可以通过贸易弥补物资的不足。但在战争时期,正常的贸易中断,金银不能兑换,货币不能购进战略物资。若无石油、粮食、钢铁及其他物资储备,一旦被封锁,只能举旗纳降,签订城下之盟。因而,当国家疲弱时,必须停战,休养百姓,积蓄国力。若一味强耗,终必难以为继,而引发动荡。
西周的灭亡,半是天灾半是人祸。所谓天灾,就是周幽王时期地震频发,经济损失接连不断。所谓人祸,就是周宣王后期的穷兵黩武,连年征伐,看似获得了不少土地,一振天子威风,但此时的周朝不是旭日初升,而是日暮西山,注入强心针,也只是换来回光返照的一丝假象,挽救不了江河日下的颓势。周幽王即位后,按说应该恢复生产,安顿百姓。尤其是镐京及三川地区接连发生大地震,百姓无以为家,难以为生,本该想办法,让他们好好活下来。但周幽王无视国库空虚反而一味奢侈,无视百姓穷困潦倒反而继续享乐,任用佞巧而善谀、好利的虢石父为卿士。好谀者报喜不报忧,掩盖了内忧外患;好利者层层盘剥,掏空了国库。灾荒加上饥馑,关中百姓流离失所,西戎乘机入侵,周幽王要抵御,军无兵员可征,库无财货为继,只能借助诸侯之力,可惜被他荒唐时点燃烽火戏弄过的诸侯,懒得再上当,身死国亡便是必然结局。
说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综合国力是何等重要,也要清醒地认识到战略储备不仅是卫星、导弹,不仅是外汇的数字和金银的储存量,更是粮食的供应能力、战争的持续能力和国家的自给自足能力。
师克在和。历史上的“将相和”的例子实在太少,相反,文武相斗、朝廷党争、君臣猜忌的故事则不胜枚举。
“和”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核心概念之一,指的是处理问题时,各方力量相互协调而形成的最佳状态。《左传·桓公十一年》中有这样一句话:“师克在和,不在众。”意思是说,军队的运转是否有效,战争能否取得胜利,根本不在于人数的多寡,而在于军心是否一致。如果军队之中上不爱下,下不敬上,人心各异,左右不能相顾,首尾不能相救,纵使有百万精兵,也不过是乌合之众,难以取得战争的胜利。
“师克在和”既是理论的阐释,也是经验的总结。春秋初年,楚国大夫屈瑕要与贰、轸两国会盟。两国的邻国郧国,认为他们结盟对自己不利,把军队驻扎在蒲骚,又联合随、绞、州、蓼四国攻打楚国。相当于楚国丞相的莫敖十分忧虑。大夫斗廉就说:郧国军队驻扎在郊外,一定不会有所戒备,并且期盼四国军队的到来。这样,您就可以把军队驻扎在郊外,抵制四国军队的到来。而我,则率领精锐的部队夜里攻打郧军。当郧军怀有四国援助之心,并且依靠城墙之势,一定缺少战斗意志。如果我能打败郧军,四国的军队自然会离散。
莫敖回答说:“为何不向君王请求援助呢?”斗廉答道:“军队的胜利在于上下一心,不在于人数的多寡。现在我部自成一军,何必要增援呢。”莫敖又要求占卜,斗廉又回答道:“占卜是用来决断疑难,现在没有疑难,还占卜什么?”果不其然,斗廉出兵在蒲骚打败了郧军,与贰、轸两国会盟而回。楚国取胜的关键在于,斗廉识破了郧与随、绞、州、蓼各国的同床异梦,军合力不齐,才做出果断出击、奇袭郧国的决定,一举击败五国联军,取得胜利。
这里所说的“和”,《孙子兵法·计篇》称之为“同”:道者,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
如果对举言之,“和”着重强调军队联合作战时彼此的协调一致;“同”着重于军队合同作战时的同心协力。联合作战,是不同部属之间的协同作战;合同作战,是同一部属不同兵种之间的配合作战。如果合并言之,二者皆强调军队内部的步调一致,行动一致,相互支援,彼此照应。
从作战的角度来说,“和”与“同”主要是强调将领要与士卒们同心同德,将领以仁爱之心去对待士卒,士卒们就会前赴后继,与之相随。这就要求将领能够“和众”,即爱兵如子,增强军队的凝聚力,以提高战斗力,这是“和”的第一个含义。
明代兵书《草庐经略》中专门列出一系列为将者应该践行的爱兵之举。看着很琐屑,但是很实用,不妨看成为将者的入门手册:
士兵的饥饿、寒冷、困顿、疲乏,为将者如同亲身感受一般;士兵生病吃药,为将者要亲自慰问关怀;平日里,为将者帮助士兵解衣进食,慰问孤老;为将者料理士兵的丧事,亲自帮士兵包扎伤口,恩德超过骨肉亲情;为将者与士兵交谈要频繁亲切,谆谆教诲,不辞辛劳,而财物则一定要共同享有,甘苦与共;
士卒没有吃饭,为将者就不会先点火做饭;士卒没有安排好住处,为将者就不会先拉上幕帘;战场的井没有打成,为将者就不会先饮水;为将者要亲自携带粮食,与士兵一起分担劳苦;……照着这样的手册,自然很容易把自己管理的一班、一排、一连、一营的士兵团结到一起。《草庐经略》是一本带有通论性质的兵书,谁写的,不知道。从写的内容来看,如果不是出于为将者自己带兵的经验,至少也抄撮了不少兵书的用兵心得。这段话可以看成带兵的技巧,在于凝聚人心;更可以看成带兵的习惯,在于平时养成。毕竟在军队里,将士天天泡在一起,久而久之,带兵者的心性人品自有定论,靠技巧去哄一个人可以,去哄成百上千的士兵很难。
齐国大将司马穰苴就是这么亲力亲为的。
齐景公时期,燕、晋联军侵齐,齐国屡战屡败。齐景公不得不起用司马穰苴为将。司马穰苴先是杀了景公的宠臣庄贾,严明了军纪,树立了威信。然后采用“和众为强”的策略,将部队的士气凝聚起来。他体恤士卒,凡是士卒住宿、凿井、炊饭、饮食、疾病、用药等事,他都亲自过问,关怀备至。他还把将帅专用的粮食和士卒平分、与士卒共享。威严出于刚正,真诚赢得信任。司马穰苴深受将士的爱戴,他号令一出,士卒没有不奋勇争先的。当晋军统帅听说齐军上下如此精诚团结,便知趣地引军撤退。燕军一看盟军撤退了,也渡河撤退。齐军趁机追击,收复了不少失地。这正印证了孙子所说的:“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孙子兵法·地形》)由此来看,一支军队的威慑力,固然可以出于战场的较量,更出于将士的和合。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战场作战,死生之间。只有将帅设身处地关心士卒,方能指哪儿打哪儿,所向披靡。常胜将军吴起对此深有感触,他在自己所写的《吴子·治兵》中谆谆告诫说:
军队内部如果不团结,就不能上阵;作战的行动如果不一致,也不可以出兵作战;战斗的节奏一旦不和谐,就很难取胜。
军队的“和”,一是要上下同心同德,统一思想;二是要同舟共济、相互支援;三是要彼此呼应,开合有度。自古军队作战,动辄数万、数十万士卒,要达成一定的战略意图,完成一定的战术行动,既需要组织得法,行动得力,也需要上下同心,彼此信任。这些是从“和兵”的角度来讲。
从战略上来讲,那就是需要形成国家、军队的凝聚力。因而,我们有必要从更为广阔的视角审视“和众”的含义,即明代兵书《兵法百言》中的“辑”:
辑睦者,治安之大较。睦于国,兵鲜作;睦于境,燧无惊。不得已而治军,则尤贵睦。君臣睦而后任专,将相睦而后功就,将士睦而后功赏相推,危难相援。是辑睦者,治国行军不易之善道也。
我们经常说“和睦”,二者连用是互通的。“辑睦”指的是安邦定国的大方针,范围一下子宽泛许多:
一是能和于邻国。国与国之间的“辑睦”,与其他诸侯和睦相处,自然就避免很多争斗;与邻国和睦,烽火台上就少许多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