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命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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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在野兽出没的小兴安岭度过苦难童年 (4)

第六章 在野兽出没的小兴安岭度过苦难童年 (4)

好一会儿,我才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散架子似的身子顺着冰道往回走,又走进那片没人深的大草甸子,又在那条白茫茫的小道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进门之前,我想好了不对父母说,不然父亲又该骂我,又该不让我上学了。

可是,父亲没在家,帮李大爷扒炕去了,扒完炕李大爷留他喝酒呢。

听完我的哭诉,看到我血迹斑斑的肚皮,从不发牢骚,从来都是默默忍受一切的母亲第一次数落起父亲:“都怨你那个爹,非得要来这个鬼地方来开荒种地!哼,我看你要真出点事,他不得悔死啊?”边说边用雪给我搓着冻僵的手和脸。后来我的手和脸都冻掉了一层皮。

我不让母亲告诉父亲。可是睡到半夜,我却惊恐地大叫起来:“不——我要下去——快停下——妈妈他要杀我——”

母亲发现我在发高烧,就叫醒父亲,让他到李大爷家借点白酒给我搓搓身子。

第二天,我仍在高烧,说胡话,借来的白酒用光了,母亲只好用雪来给我降体温。傍晚,高烧渐渐退了,我醒来觉得很饿,对母亲说:“妈,我想吃点疙瘩汤……”

搬到佳木斯不久,母亲带我去大姨家吃过一次白面疙瘩汤,那是我第一次吃疙瘩汤,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疙瘩汤了。而且这种情结持续了好多年。

在我的记忆里,一生只向母亲要过两次吃的,一次是疙瘩汤,一次是感冒了,想吃山楂。母亲给我两角钱到小卖店买了几个山楂。我抓着山楂还没等揣进兜里就昏倒了,山楂撒了一地。

穷人家的孩子,再馋也得忍着,从不敢张嘴向大人要东西。看到人家孩子吃冰棍,我馋得背过脸去直咽口水,心想,什么时候能让我也痛痛快快地吃一根冰棍呢?

这年秋天,大姨从佳木斯来看望父母,拎来一斤月饼,父母一块没舍得吃,留给我带了四天午饭。也许,月饼对现在的孩子来说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但对一个从没吃过月饼、一年到头见不到一点儿肉腥、只盼过年吃顿饺子的穷孩子来说,却觉得父母对自己的那份恩情太重了,一辈子都报答不完。穷家孩子把父母对自己的点滴疼爱都看得很重,一块月饼,给两分钱买张煎饼,都能记一辈子。当时,年仅十岁的我,竟然说出一句令母亲潸然泪下的话:“妈,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母亲泪眼婆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半天没言语。

这次,母亲却没有吱声,而是抬头瞅一眼父亲……

父亲起身向门外走去,却被我叫住了:“爸,我不想吃了。”

父亲犹豫一下,伸手去推门,再次被我叫住了:“爸,我真的不想吃了!”父亲在门口站住了。我知道父亲要去邻居家借白面,我知道邻居家也不一定有白面,那时候家家都很穷。再说借来白面拿什么还人家?

望着父亲站在门口的背影,我知道他一定是落泪了。虽然父亲脾气不好,但他心地善良,爱动感情。好一会儿,父亲才说了一句:“我出去劈点木头子。”

不一会儿,门外果然传来哐哐的劈木头声。

母亲却说了一句:“等着,妈给你做疙瘩汤!”

母亲在雾气腾腾的屋里忙活一阵之后,将一水瓢玉米面做的疙瘩汤端到我面前,说:“来,尝尝妈做的疙瘩汤,可好吃了,比你大姨家的还好吃呢!”

后来,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世界上第一位有色人种教育家美国黑人布克·华盛顿说过这样的话:“我这一生有过许多帽子,但没有哪一顶比母亲用两片手工织布缝制的帽子更让我感到自豪。”而他和母亲都是奴隶。

对我也是一样,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在星级饭店吃过多少山珍海味,尝过多少美味佳肴,可我一次都没记住,唯独记住了在马架窝棚里,母亲用玉米面给我做的这顿疙瘩汤……

我吃了一水瓢,出了一身大汗。

父亲很晚才满身霜雪地走进屋来,他来到我身边,伸手摸了摸我大汗淋淋的脑门儿,说了一句令我备受感动的话:“老儿子,爸对不住你……”

“爸……”我拉着父亲冰冷的大手,半天没说出话来。

第三天早晨,父亲破天荒地送我去上学。路上,他一再叮嘱我,从今往后不要随便搭车,不要随便跟陌生人搭话,还说“人比野兽可怕多了”。

父亲说得很对,人确实比野兽可怕。世界上最凶猛的老虎、狮子、鲨鱼等许多动物,都面临灭绝的危险,成千上万的物种都被人类灭绝了。人类早已承认自己是地球上最残忍、最自私、最霸道的动物。任何动物都不会发动世界大战,更不会发动灭绝人性的大屠杀,唯有人类。

这件事给我幼小心灵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教训。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随便搭车、随便跟陌生人说话了。

母亲也一再叮嘱我,遇到这种事谁都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

是的,假如那天我没有挣脱开狗皮帽子跳下爬犁,很可能就被他糟蹋了,甚至连小命都保不住了。这使我从小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谁都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而且养成一种临危不惧、不畏强暴的个性。在我一生中,多次遇到坏人,每次都是自己救了自己。

三十五

放寒假了。

一天傍晚,我从河边打冰爬犁回来,看到一条小狗哆哆嗦嗦地趴在我家炕上。我急忙抱起它惊喜地问道:“妈,从哪弄来的小狗?”

“你爸从镇里抱回来的。”

自从那次遇到狗皮帽子以后,父亲就说要给我弄条狗来做伴。

我说:“这么小,啥时候能长大呀?”

“快,几天就大了。”父亲说。

父亲说得对,狗长得很快。它跟我家原来那条狗一样,也长了一身棕黄色的毛。我就叫它大黄。大黄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我俩形影不离,白天它跟我到外面去玩,晚间就睡在我头顶的地上。

开学那天,我带着大黄一起去上学,一路上,我俩你追我赶嘻嘻哈哈地跑啊,疯啊,开心极了。我再也不怕遇到狼了。一有动静,大黄就支楞起两只小耳朵“汪汪”大叫。我想狼一听到狗叫肯定会吓跑的。

我带着大黄走进教室,看到一帮同学围着老师讲桌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我好奇地凑过去,只见讲桌上放着一只写着“劳动光荣”几个字的铁文具盒和几只花秆铅笔。同学们一看见我就说:“张雅文,这是老师奖励你的。”

我不假思索、惊喜地问了一句:“都是给我的呀?”

尽管我是下意识、不经意的,但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却给我一次终生难忘的教训。

一听这话,所有同学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尤其那个全班年龄最大、老师一到他就拖着长音喊“起立”的男班长,投过来的目光更是令我如芒在背。我赶紧离开讲桌回到座位上。

上课前,罗老师举着文具盒说:“同学们,新学期开学了。老师买了一些奖品奖励学习好的同学。听着,大家一定要选学习最好的同学!”说这话时,罗老师特意瞅了瞅我。

我在三个学年中学习最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而且都是满分。上学期期末考试,罗老师让我把三年级的算术考题也做一遍,结果我全答对了。罗老师平时给三年级讲课时,我很留心。罗老师举着卷子表扬我:“全班同学都应该向张雅文学习,她家最远,可她学习成绩最好……”

可是,当罗老师提到我让全班同学举手表决时,除了胡玉玲却没有一个人举手。我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结果是班长得到了那只文具盒,我连一支花铅笔都没得到。

回到家里,我哭着问母亲:“妈,我学习最好,同学们为什么不选我?我太喜欢那只新文具盒了!”

母亲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坐在油灯下,一边纳鞋底,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与我毫不相干的话:“雅文,你姥爷家很有钱,可我再穷也不去你姥爷家要。我出嫁那天,你姥爷对我说,该给的都给你了,以后穷富都不许回家拿了!”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说这些,但接下来母亲说的话,却使我终生难忘。

“你要记住,不管穷富,都不能贪,更不能爱小。人活着要有口志气。”

父亲却说了一句:“一个破文具盒有啥稀罕的?古人说得好,不吃嗟来之食!”

我不明白什么叫“嗟来之食”,甚至对“贪”和“爱小”也是似懂非懂,但却永远记住了那次的教训……

不久,父亲破天荒给我买了一只跟奖品一模一样的文具盒,我高兴得如获至宝。几个男生看到我新买的文具盒,就奚落我:“张雅文,这文具盒是不是老师给你买的?”

“不是,是我爸给我买的!”我急忙争辩。

“不对!就是罗老师给你买的!你学习好,罗老师最向着你了!”几个男生七嘴八舌地气我,夺过我文具盒传来传去,故意弄到地上……

我哭着去找罗老师告状,罗老师批评了几个男生,还警告一个姓李的大个子:“你再调皮捣蛋,我就狠狠地收拾你!”

放学后,我带着大黄刚走不远,就见几个男生追上来,为首的就是挨老师批评的姓李的大个子。他们抢去我的文具盒扔到地上,李大个子一只脚踩着文具盒,恶狠狠地说:“你再向老师告状,我就把你推到河里淹死你……”

“不!不要——”我哭喊着向他脚下扑去,可是晚了。

我捧着被踩扁的文具盒哭了一路。

回到家里,我对父母提出要转到南岔镇去上学,父亲说镇里的学校离家更远。

我说:“再远我也不怕!”

第三天,我对罗老师提出要转学,罗老师问我:“为什么要转学?”

我低头盯着脚尖,没有回答。

临走,全班同学都出来送我,几个调皮男生也出来了,只是表情显得既尴尬又有几分得意。

罗老师送我到永翠河边,从破棉袄兜里掏出两只花秆铅笔送给我,说:“张雅文,我真舍不得让你走,你是班里最聪明的学生……不过也好,镇里的学校正规,比这强多了,希望你不管到哪个学校都要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那天,别忘了来看看你这个穿破棉袄的罗老师……”说完,苦涩地笑了笑。

这是这位乡村教师留给我的最后记忆。后来,不知为什么罗老师卧轨自杀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哭了,我忘不了第一天见到他穿着破棉袄、扎着草绳子、光着脚丫子的样子,也忘不了他送我到永翠河边,穿着开花棉袄向我招手的情景,更忘不了他对我说的那番话……

三十六

南岔镇小学坐落在北山根下,我每天上学要经过永翠河,穿过南岔镇,比我原来上学的路还远,每天往返要走三十多里路。

学校有土墙围成的操场,有整齐的砖房教室,比原来的学校好多了。我带着大黄兴致勃勃地向校门里跑去,却被一个粗声粗气的瘦老头叫住了。

“站住!哪个班的?”

“刚转来,还没分班呢。”我说。

“从哪转来的?知不知道这是学校?”

“知道……”

“知道你还带狗?咬了学生咋办?”老头阴沉着脸数落我。

我说我是第一天来报到,以后不带了,可他死活不肯放大黄进去。我只好把大黄安置在墙外一个背风的地方,让它趴着不许乱跑。下课时,我急忙跑出来看看它……

从此,我上课大黄就趴在院墙外。一听到最后一堂下课铃响,它就跑到校门口来等我,一见到我就又蹦又跳地摇着尾巴。同学们都偷偷地叫我狗孩儿。狗孩儿就狗孩儿,我才不在乎呢,能让我带狗上学就行!

一放学,我俩就自由了,就连跑带颠地向我俩的世界跑去……

一狗,一孩儿,又在那条山路上你追我赶地嬉闹起来。我一边走一边采路边的野花,什么马莲、石柱、散莲、黄花……啊,好多花我都叫不上名字。我用野花给自己编一个花环戴在头上,给大黄也编一个套在脖子上。母亲看到我和大黄戴着花环跑进家门,总会说一句:“你呀你,就是不知道愁!”

父亲也会感叹一句:“嗨,少年不知愁滋味儿嘛。”

这天早晨,我和大黄顶着大雨赶到河边渡口,划船的老头嫌我俩人少,披着蓑衣坐在窝棚里抽着呛人的旱烟不肯出来。我和大黄赶到学校时,第一堂课都快上完了。

我披着蓑衣,手里拎着鞋,光着脚蹑手蹑脚地推开教室门,同学们一看到像我落汤鸡似的样子,顿时发出一阵唏嘘声,悄声叫着“狗孩儿、狗孩儿……”

正往黑板上写算术题的刘老师瞅我一眼没吱声。我只好狼狈地站在门口,雨水从我身上不停地流下来……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刘老师过来问我:“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学生?”

我低着头不敢瞅他……

他抬起我的下巴,厉声说:“我告诉你,我最讨厌迟到的学生!”

我低头嗫嚅一句:“老师……我再也不迟到了。”

“能有那个记性吗?”

“能……”

这时,梳着两条长辫子、长得胖乎乎的班主任赵玉琴老师进来了,她二话没说,拉着我就出了教室。她带我来到她的宿舍,拿出一件花衬衫让我换上。这时,刘老师一脸不悦地走进来,刚要说什么,却被赵老师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