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野兽出没的小兴安岭度过苦难童年 (5)
“这学生住在八号桥南边的山里,每天走十几里路来上学,怕遇到狼,天天带着一条狗……”
刘老师一脸惊讶地瞅瞅我……
期中考试,我的成绩不但为我争得了荣誉,而且还为我的大黄争来了地位。赵老师把我叫到讲台前,搂着我的肩膀对全班同学说:“从今往后,同学们再不许叫她狗孩儿,全班同学都应该向她学习……”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叫我狗孩儿了。而且,同学们还帮我在院墙外搭起一个狗窝,大黄再也不怕刮风下雨了。
一天放学,我背着书包正要往外跑,忽然被赵老师叫住了。
“张雅文等一等!我和刘老师跟你一起去你家看看。”
“真的?太好了!”我高兴得叫起来,还从未有老师去过我家呢。
那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快乐、最幸福的一天……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晚霞染红了西天,我们三人沐浴在绚丽的晚霞之中。一路上,我快乐得像小鸟似的,不停地说啊,笑啊。大黄也乐颠颠地跑前跑后,显得格外兴奋。
“赵老师,你的辫子真好看!”我最喜欢赵老师的两条大辫子,油黑油黑的,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我在家里经常用玉米胡子将我的两条小辫接成大辫,学着赵老师的样子故意一甩一甩的,心里觉得可美了。
听到这话,赵老师笑眯眯地瞅一眼刘老师……
刘老师笑着问我:“张雅文,你知道我和赵老师是怎么回事吗?”
我羞怯地笑了,故意摇摇头。
刘老师撸一下我的脑壳:“你这小傻瓜,什么都不懂!”
其实我懂,我只是不好意思说。
我带着两位老师坐着小船过了永翠河,沿着山路走了一段,就来到那片大草甸子。我在前面带路,从一个个塌头墩子上跳过去,回头告诉老师踏着我的脚印走,免得掉进水里。可是他们的鞋袜还是很快就湿透了。
赵老师问我:“你天天上学鞋都弄湿了,怎么上课呀?”
我说:“我带着一双干鞋呢,到学校就换上了。”
刘老师说:“你这小家伙可太不容易了。我问你,你为什么跑这么远去上学?”
“为了长大找工作呀!”我笑着回答。
“你长大准备干什么工作呀?”刘老师学着我的样子童声童气地问道。
“唱歌!”我不假思索地说。我从小就爱唱歌,在我当运动员之前,一直想当歌唱家。尽管我从未见过歌唱家在台上演唱,可我看过马戏班子在街头演出。
“唱歌是为了什么?”刘老师又问我。
“为了给我爸妈听!”
听我这么一说,两位老师都“哈哈”大笑起来,赵老师不小心又掉进水里了。
“记住,不是为了给你父母听,而是为了给广大群众听,为了你自己的生活!”刘老师笑着纠正我。
穿过大草甸子,拐过山口,就能看到我家山沟里住的几户人家了。只见山沟里炊烟袅袅,夕阳晚照,幽静的山村传来了几声狗叫。
赵老师问我:“哪个是你家呀?”
我笑着说:“你猜!”
赵老师指着沟口的一幢草房:“是这家吗?”
“不是!”
她又指着另一幢草房,我说:“还不是!我告诉你吧,山沟里面最破、最小的那间窝棚,才是我家呢!”
赵老师一脸疑惑地瞅瞅我……
我远远就看见母亲蹲在门口用艾蒿熏蚊子呢。每天晚间都得这样熏一遍,不然蚊子太多没法睡觉。我老远就扯着嗓门喊起来:“妈——我老师来了——”
母亲急忙从烟雾中站起来,撩起衣襟擦着烟熏出来的眼泪,一脸惊讶地望着我们……
到了跟前,赵老师疑惑地问我一句:“这是你奶奶吧?”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梳着老太太的疙瘩髻,穿着扎腿裤子,带大襟褂子,一副老太太的打扮。那个年代,五十多岁的女人就是地地道道的老太太了。现在她头发花白,微微驼背,已经是典型的老太太了。
“不是我奶奶,是我妈!”我笑着更正。
这时,父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他急忙踩灭艾蒿,一脸尴尬地笑道:“让二位老师见笑了。你看我这个家实在不成样子。这样吧,请二位老师在我家吃顿便饭,我去去就来!”说着转身就走,却被赵老师叫住了。我知道父亲是要去邻居家借细粮。
“不不!我们不在这吃饭,我们来看看就走!”
“老师,在这吃吧。我妈做的疙瘩汤可好吃了!”我却拉着赵老师死皮赖脸地留她。
母亲急忙瞅我一眼……
两位老师打量着我家矮趴趴的窝棚,往满屋是烟的窝棚里瞅了瞅,不知是烟熏的,还是什么原因,我看到赵老师的眼圈红了。
临走,我和父亲把两位老师送到山口,刘老师握着父亲的手,郑重地说:“大叔,你这孩子错不了,将来一定能有出息……”
“谢谢老师的夸奖!”很少见到笑脸的父亲满脸堆着笑容,连声说,“都是二位老师教得好,都是二位老师教得好……”
这天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一个劲儿地打蚊子,却听父母在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唉,真是的,老师对咱老多咕这么好,咱连顿饭都没留人家吃……”
“留人家吃啥?连点细粮都没有,以后再想法子报答吧。”
从那以后,两位老师对我更好了。
这天放学时,外面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同学们都跑回家了。唯独剩我一个人站在走廊门口,焦急地望着操场……
这时,赵老师对我说:“下这么大的雨,别走了!到我宿舍住一宿吧。”
“那……那能行吗?”我感到受宠若惊。
“怎么不行?我宿舍就我自己!”
赵老师带我去食堂吃了一顿香喷喷的大米饭。可是到了晚上,我却死活不肯上床,说什么要睡在一条长椅上。
“为什么不上床?这张床完全可以睡下咱俩!”赵老师问我。
我却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嗫嚅出一句难以启齿的话:“我怕身上有虱子……”
“那怕什么?我小时候也长过虱子,穷家孩子有几个不长虱子的?”
那时候农村人不仅穷,而且愚昧,不讲卫生,不洗澡,又没有换洗的衣服,所以大人孩子都长虱子。
这一夜,我跟赵老师合盖一床被子,闻着赵老师头发上的淡淡香气,听着外面风雨交加的雷声,却久久难以入睡……
快放寒假了。
这天,我带着大黄到学校去听老师布置寒假作业,趴着门缝儿看见刘老师在教研室里弹风琴,赵老师在唱歌。赵老师叫我也进去唱一个,我就扯着脖子唱起来:“大红花呀,开满地。小朋友拍手来游戏……”
唱完,刘老师说:“嗯,不错,声音很甜,很清脆。”
我却问刘老师:“刘老师你是教算术的,怎么会弹琴呢?”
“教算术的就不能会弹琴了?你要喜欢弹琴我可以教你呀!”刘老师笑着说。
“真的?”我太喜欢风琴了。我觉得那琴声太美妙、太动听了。我一生酷爱音乐,总想买一架脚踏风琴,可是年轻时买不起,买得起时人又老了。如今,每当看到孙女坐在钢琴前,像模像样地弹着巴赫、贝多芬时,我总是羡慕得眼睛发潮,羡慕她们赶上好时代了。
“当然是真的!”刘老师说。
赵老师却嗔怪地瞪刘老师一眼,问我:“张雅文,你说我们两个老师好不好?”
“好。”
“我们走了你想不想?”
“当然想了!”我以为赵老师说的是放寒假回家呢,我知道他俩家都在外地。
赵老师又摸着我脑袋叮嘱我:“记住,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有出息。”
“我知道!”我以为赵老师让我在假期里好好复习功课呢。没想到,这是赵老师留给我的最后一次叮嘱。
这一年的寒假,我是在盼望中度过的。
我盼望着快点开学,好跟刘老师学弹风琴……
开学那天,我书包里装着母亲炒的一袋松子,乐颠颠地跑到学校,跑到教研室门口趴着门缝儿看,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两位老师的身影。我问一位女老师,赵老师在哪?
她说:“赵老师不来了,她和刘老师回家结婚去了。”
“结完婚也不来吗?”我急切地问道。
“嗯。他们在家乡找工作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忘不了赵老师留给我的那句叮嘱:“记住,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有出息。”也忘不了刘老师留给我的那份永远没有兑现的承诺……
1999年春,我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母校,徜徉在面目全非的校园里,又想起了两位老师……
我不知两位老师如今在哪里,也不知他们是否过得很好,但我要告诉两位老师,我很怀念他们,我永远感谢他们对一个穷苦孩子的那份真诚与关爱……
三十七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
第二天早晨天晴了。我端着脸盆出门倒水,耀眼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这时,忽然听到空中传来几声“嘎嘎”的叫声,我抬头一看,只见两只“大鸟”扑扑啦啦地掉到小溪对面的雪地里了。我急忙扔下脸盆向“大鸟”落下的地方跑去……
这时,只见小溪对面老吕家院子里跑出一个男孩儿,也向“大鸟”掉下的地方跑去。我比男孩儿先到一步,抢先抓到了两只“大鸟”。我从未见过那个男孩儿,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眼睛,大笨露儿,厚嘴唇,穿着一件又短又破、袖口露出一圈棉花的小棉袄……
我俩谁都没说话,转头又向各自的家里跑去。
我边跑边大呼小叫地喊着:“爸,妈,你看我抓到什么了?”
这时,从小溪对面传来老吕家男人的骂声:“你******窝囊废,连一个丫头都不如!你******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你******……”他一口一个“******”骂着,男孩儿却一声不吭。听到骂声,我觉得那男孩儿怪可怜的。
父亲说这不是野鸡,是两只鹰,一只麻鹰,一只鹞鹰,两只鹰打架被乱麻绳缠住爪子飞不起来了。父亲剪断乱麻把两只鹰分开拴好,可是鹰不吃食,第三天早晨都死了。
从那以后,我经常听到小溪对面传来哐哐的劈木头声,间或夹杂着吕家男人的骂声或鞭子声,却从来听不到男孩儿的哭叫声。
一天早晨,我和大黄刚走出山口,听到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正是那男孩儿,背着书包,穿着小破棉袄,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矮帮胶鞋,没戴帽子,两只手捂着耳朵,只见手背上裂出一道道血口子……他冲我强作笑脸地咧了咧嘴,我俩就这样认识了。
他叫鲁小林,从山东老家刚来到舅舅家,在我原来上学的小学读书。我问他,你妈为啥不给你做棉鞋和棉手套?我们管棉手套叫手闷子。他说爹妈都死了,只有一个哥哥在伊春读中学。
后来,我俩经常一起上学,一路上,我跟他换戴我的手套和帽子,他戴一会儿,我戴一会儿。当我俩的手都冻得冰冰凉时,就把双手伸进对方的空心棉袄里,相互暖和暖和,尽管冷得直打冷战,可我俩却感到很快活。有时,我看到他脸上又多了几道血印子,问他是不是又挨打了。他从来不说,只是低头看着脚尖。有时,母亲看见他哭着从我家门前走过,就多塞给我一个玉米面饼子,说他肯定又没吃上早饭……
可他在我面前从来不哭。等我俩在河边一分手,却经常听到他从河那边传来呜呜的哭声。有一次,我听他哭得太可怜了,就跑过河去追上他,把我的棉手套给他戴上,他却死活不要。我劝他别哭了,冬天过去就好了,春天就暖和了。
他却哭着说:“可这冬天也太长了呀!”
我说:“快放寒假了,放寒假就不用遭罪了。”
他说:“放寒假俺得跟舅舅上山去拉木头,比这还遭罪……”
“反正春天总会来的,到那时候,满山的达子香都开了,可好看了!”我没话找话地安慰他。
他冲我咧了咧嘴,总算笑了。
一天傍晚,我正在小溪的冰面上打冰尜,满身霜雪的鲁小林匆匆地跑过来,咧着冻僵的嘴巴,给我一个五个头的大松塔……
我俩正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松塔,只听“啪”的一声,鲁小林突然捂住了脸……我回头一看,只见他舅舅阴沉着一张老脸,瞪着凶狠的眼睛,挥起鞭子又向鲁小林抽过来,我急忙拽着鲁小林往旁边一躲……
可是,鲁小林还是被他舅舅拽走了。没走多远,就看见到他被舅舅一脚踢倒了,他刚爬起来,又被他舅舅一脚踢倒了……
我哭着跑回家去问母亲:“鲁小林的舅舅咋那么狠?他是不是野兽变的?”在我心灵里,只有野兽才会那么狠。
母亲却长叹一声:“唉,谁知道他是啥变的?那孩子真够可怜的,啥时候能熬出头呢?”
后来没等鲁小林熬出头,我就离开了这里。
三十八
1957年的春天来得早,我家窝棚屋檐下的冰溜子,早早就开始滴水了。山坡上的雪化得黑一片白一片,像得了癍秃似的。不久,达子香又开了,枯黄而单调的山坡又有了生机,有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