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个叛逆而痴情的少女 (4)
一连许多天,我都沉浸在失去二姐的悲痛之中。我一直珍藏着那副红绸子,也珍藏着我和二姐那份心底的秘密,看到红绸子,我仿佛看到了二姐那颗向往爱情、向往美好的心灵……
一个半月后,我出院了。
出院前一天,医院食堂给每个患者供应一盒鸡肉罐头。这是一个半月以来供应的唯一一次肉食。我舍不得吃,把这盒商标上印着大红公鸡的高筒罐头连同白糖和炼乳一起带回家去。父母看我带回来这么多好吃的,不禁又惊又喜。
父亲烫了一壶酒,起开罐头,夹起一块鸡肉送到我嘴里,我觉得那罐头真香,香极了!从困难时期走过来的人都知道,那时候能吃上一口鸡肉罐头,比现在吃一顿满汉全席都珍贵。
“老儿子,爸没白养活你!”父亲一边斟酒,一边又感叹起来,“你爸活到五十多岁,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的鸡肉罐头……老婆子,快来尝尝你老儿子给你带回来的鸡肉罐头!”
“妈,你快进来吃啊!”我也催促母亲快进来。
母亲从厨房里走进来,张嘴接过父亲夹起的一块鸡肉,边嚼边说:“嗯,真香!”
看到父母的高兴劲儿,我觉得比自己吃了都香。
临走,我把一个六十二元的存折交给母亲,这是我每月十二元的工资攒的。母亲接过存折,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要知道,那时候的六十二元钱比现在六千二百元钱都值钱。从此,我每月开工资都全部交给母亲。
四十七
翻开我的训练日记,1961年12月4日这天,只写了一句话:“今年一年,又在意外中白白地过去了。”
1961年,伤好之后,我又开始训练了,整个夏天又是在拼搏的汗水中度过的。10月初,我怀着对新一年的憧憬,又满怀希望地来到北安早期上冰。
可是,一场生死大劫又在悄悄地等待着我……
我的两场灾难都发生在北安,北安成了我人生路上真正的黑色驿站。
记得那是一个灰色的早晨,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煤烟味儿。早晨起床,我好像感冒了,浑身发烫,一点力气都没有。教练让我休息一天。我怕影响训练,在房间里自己活动。可是当我做滑进时,却一头摔倒在地……
第二天,高烧四十二度,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省队孙队医给我打针、吃药都不管用,高烧一直不退。教练带我跑遍了北安所有的医院,却始终查不出病因。
北安当时是县城,医疗技术较差。几天后,我连走路都很困难了。
我躺在旅馆里,被高烧折磨得昏昏沉沉的,脑海里出现可怕的幻觉,一会儿是龇牙咧嘴的怪兽,一会儿又是黑咕隆咚的深渊……
这天上午,教练请来五六位医生给我会诊,可是,查了半天仍然查不出高烧原因。
医生问我有什么感觉。我说头痛,记忆力不好,连《东方红》都不会唱了。这时,我无意中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我发现我身上有许多小红点……”
一听这话,医生急忙围上来查看我身上的红点儿。那些红点很怪,含在皮肤里,掀开被子一见光就看不见了,避开光,就看到身上一片一片全是红点。我看到医生们的脸色沉重起来,背着我,悄声议论着什么斑疹伤寒之类的话……
后来得知,黑龙江当时正流行斑疹伤寒。这批医生走后,又来了一位年轻医生。他问我那些医生说我是什么病。我说好像是什么斑疹伤寒。他一听,口罩上方的眼睛瞪得老大,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小家伙,你这是捡条命啊!再晚发现几天,高烧连续不退,你不死也变成一个傻丫头了!”
我心想,尽胡说八道,我才不会变成傻丫头呢!我并不知道,当时,斑疹伤寒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四十,即使不死,不少人因持续高烧而留下可怕的后遗症,变成了傻子。
他还说:“可能是旅馆卫生不好,有虱子,虱子是传染伤寒病的重要途径。”
教练考虑医院的条件和伙食不如旅馆,没让我去住院,让旅馆给我隔离出一个单间,每天医院派来一位护士来给我打针、送药。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白天,教练带运动员出去训练了,而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听着走廊里运动员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及欢声笑语,内心充满了孤独和痛苦。而且,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一头秀发几乎掉光了。然而,比白天更难熬的是夜晚,发烧,浑身疼痛,梦里经常哭喊着母亲,醒来发现满脸是泪……
教练和队友们一边训练,一边照顾我,他们不顾伤寒病传染的危险,给我打饭、倒屎、倒尿……看着队友们端着痰盂出门的背影,我难过得几次掉下泪来,刚刚能下床走动,我就挣扎着去外面厕所了(旅馆没有室内厕所)。看着教练为我忙碌的身影,我开始原谅他过去那件事了。
二十天后,全省速滑运动员都转到齐齐哈尔训练,准备迎接全国一级、健将级比赛。我也随队来到这里,住进龙江饭店。
不久,我扶着墙能走动了,能去餐厅就餐了。
我的教练一再向队员们解释,说我的伤寒病好了,不会传染了,让大家不用担心。但我很少出屋,怕见人,尤其怕去餐厅……大家都围坐在餐桌前,只有我一个人手拿单独碗筷坐在那里,等着教练给我拨出饭菜,那种滋味太痛苦了,就像乞丐一样。
在走廊里,我怕遇见熟人,更怕别人问我:“雅文,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怎么搞的?去年腿骨折,今年又得了斑疹伤寒……”
我无法回答,只能躲进被窝里偷偷地哭鼻子。
十七岁,本是花一样的年华,而我却变得脸色惨白,瘦成一把骨头,变成一个小秃子了。
去年,我拄着双拐站在医院的窗台前,羡慕地望着街上的过往行人。今年,我又悄悄地目送着队友们夹着冰刀兴致勃勃地向冰场走去,而我只能从床底下拿出冰刀,久久地抚摸着,一次次地擦去冰刀上的泪水……但我内心仍然充满了幻想,幻想我的病好了,又开始训练了,又能参加比赛了。
四十八
一天中午从餐厅回来,我发现床头放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里夹着一张字条,只写着一句话“祝你早日康复,重返冰坛”,却没有落款。
我奇怪,这人是谁?为什么不留姓名?
翻开书,却发现有一页叠着,还用钢笔画了杠,内容是这样的:
“一年来,保尔经历了许多可怕的事情。他和成千上万的战士一样,穿着破衣烂衫,但始终怀着火焰般的热情,为捍卫本阶级政权走遍祖国各地,英勇斗争。只有两次,他被迫离开了革命的风暴。第一次是因为大腿受伤,第二次是因为在严寒的1920年2月患了伤寒,发高烧,病了很长时间。斑疹伤寒造成了十二军各师团大量减员,严重程度比波兰军的枪炮更加可怕……”
看到这里,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斑疹伤寒这么厉害,怪不得那位医生说我捡了一条小命呢!借给我书的这个人心太细了。
一连几天,去餐厅,去盥洗室,我都注意观察着每一个运动员,看到底是谁借给我的书。一天早晨在餐厅里,我看到一双眼睛隔着好几张餐桌远远地向我张望,我一下子断定肯定是他——
说真的,这双眼睛并不明亮,更不漂亮,甚至给人一种永远睡不醒的感觉。但是,那是一双憨厚、坦诚,可以让人信赖一辈子的眼睛。他就是在高山冰场弄了我好几个跟头,把我扔进雪坑里的队友周贺玉。
周贺玉是佳木斯队成绩最好、最有才气的小伙子。他爱写诗。1959年夏天,佳木斯举行大型文艺报捷演出,体工队报捷的四十五分钟散文诗,就是由他执笔与韩玉华、王政平三人创作的。当时他只有十九岁,演出时我和他一起领诵。我到速滑队不久,他就被选进省速滑队了。我在心里一直很崇拜他。
于是,在我最痛苦、最落寞的时候,这个憨厚、善良的小伙子,带着这本书走进了我的人生……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我读到的第一本外国小说,也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它使我内心产生了强烈的震撼,我把书中好多精彩段落都抄到日记本上,今天翻开那些精彩的人生格言,仍然感到很受启发。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临终前他就可以自豪地说:我已经把自己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朋友,你是个假英雄,任何一个傻瓜,在任何时候都能结果他自己。这是怯懦的最容易的出路,觉得不好活下去,就一枪倒下,你没有试试去战胜这种生活。你是不是已经尽一切努力来挣脱这个铁环呢?即使到了生活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也要找出活下去的理由,让你的生命有用处吧!”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是崇尚英雄的时代,许多人都有崇拜英雄的情结。那时候,人们的头脑很简单,一本书,一部电影,就能成为前进的动力,成为一生的启迪。
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睡不着,默默地对自己说:保尔受那么重的伤,眼睛都失明了,还那么坚强呢,你呢?得了一场病就完蛋了,就整天哭天抹泪的。这样下去,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我用贬损和诋毁来鼓励自己,让自己振作起来。
从此以后,曾感动过几代中国人的保尔走进了我虚弱的心,成为我人生的楷模,每当我懦弱、气馁、彷徨之际,保尔的精神总会像灯塔一样照亮我迷茫的心……
不久,全省速滑队要离开齐齐哈尔回各地训练了。
这天晚间,周贺玉来我房间向我告别,我正在织手套。我们女队员除了训练,最爱忙活两件事,一是缝乳罩,乳罩紧了训练不舒服,松了又太显眼,所以整天缝乳罩,一来人敲门,就赶紧把乳罩塞到屁股底下。另一件事就是织手套,把手套织得红一道白一道很是漂亮。
周贺玉拿起一只手套,欣赏道:“噢,挺漂亮啊。”
我急忙说:“你要喜欢我给你织一副!”我正想找机会报答他呢。
他却摇摇头笑了,说出一句几乎改变我一生的话。
“我劝你还是收起你的手工作坊,有时间多看点书。当运动员毕竟是短暂的,你应该考虑今后干什么。”
在体工队,整天沉浸在超负荷的训练中,从没想过要看书、学习,更没考虑今后的出路问题。不仅是我,绝大多数运动员都是如此,只有周贺玉第一次说出这种话,提出一个似乎很遥远的问题。但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红着脸说:“以后我不织了。”
我拿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给他,他却说:“送给你了,留着看吧。别忘了,今后多看点书,别整天就摆弄你那手工作坊了。”
我说:“可我……不知道该看什么书……”
他笑了,抬手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你呀,真是一个小傻瓜!”说完,转身走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宽阔结实、并不高大的背影越走越远,他憨厚、淳朴的脸庞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走进我的心灵……我这颗单纯的近乎傻气的心,第一次被人搅得乱七八糟的,不像从前那么平静了。
从此以后,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直陪伴着我,除了给我精神上的鼓励,还使我感到一种朦胧的、说不清也不敢承认的东西……
四十九
那是1962年的春天……
这天傍晚,我训练回来,收发室的老大爷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纸包,我打开一看,是一本《马克思的青年时代》。
可我在书里没有找到信,只找到一张写着“知名不具”的字条。我不明白“知名不具”是什么意思,但我认出是周贺玉的笔迹,这使我很受感动。
晚上,我把这本书压在枕头底下,久久难以入睡……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就醒了,听到走廊里传来说话声,好像是周贺玉。我急忙爬起来推门一看,啊,果然是他!原来,他所在的省二队宣布撤销,所有队员都归队了。
我不记得是怎样跑过去的,只记得握住他手的刹那,一股渴盼已久的幸福就像电流一般传到了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