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个叛逆而痴情的少女 (3)
今天,每当我唱起那些外国名歌,就会想起当年的美好时光,想起高山冰场童话般的世界……
四十五
去高山冰场,是我到速滑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1960年3月8日,我刚到速滑队,就跟随全队到海林县的高山冰场去晚期下冰。在牡丹江换乘的小火车,在茫茫林海里颠簸了几个小时,下了小火车,又背着行李在一米多深的雪地里艰难地跋涉了两个多小时,才来到黑龙江省体委为全省滑冰队员修建的高山冰场。
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里的一切……
那是一个冰清玉洁的童话世界——苍松翠柏的原始森林,白雪皑皑的山峰,群山环抱着一座晶莹剔透的冰场,冰场旁坐落着一排木头房子,就像安徒生笔下的小木屋一样……
不知谁突然大喊一声:“啊——我来了——”
所有人顿时都跟着喊起来:“我来了——我来了——”山谷里响起一片回音,周围树枝上的积雪都被刷刷地震落下来。
全省一百多名优秀速滑运动员都来了。我们住在冰场旁的小木屋里,每过两三天就下山去背一趟食物。山高,不通车,所有的食品都得靠运动员背上来。没有袋子,大家就把秋衣、秋裤的口扎上,用它来装面包、装冻肉和冻菜。一路上,大家总是笑声不断,歌声不断。
在冰场上,那些运动员个个滑得都很棒,冰面特熟,滑起来悠悠的。唯独我这个刚进队的业余选手滑得糟透了,两条腿拉跨拉跨劈嚓啪嚓地紧捯腾,两只手在身后挓挲着,像企鹅似的,而且还经常“扫冰场”。我们管摔跟头叫扫冰场。我一摔跟头,男队员就冲我喊:“哎,小家伙,冰场没扫净,再来一个!”搞得我特狼狈。
晚期下冰是速滑运动员最轻松、最没有压力的时候,一年的训练和比赛都结束了,来年的大运动量还没有开始。所以,这群精力过盛的年轻人除了训练,就是没完没了地恶作剧,墩教练,打雪仗……
几名女运动员抓住一名男教练,你拽胳膊我扯腿一齐大喊:“一、二,墩!一、二,墩!”把教练高高地扬起来,又重重地墩到雪地上,墩得教练龇牙咧嘴直告饶……
一天早晨,我在走廊里刷牙,看到哈尔滨队一名男队员将漱口水“噗”一声喷到地上,大叫一声:“我的妈呀!这水怎么一股骚味儿?”
正在洗漱的几名女运动员忍不住嘎嘎大笑,男队员带着满嘴牙膏沫,冲着女运动员奔过来。几名女运动员嘴里叼着牙刷,双手叉腰,虎视眈眈地站成一排,冲他叫号:“咋的?找挨墩哪!”男队员说了一句“等着瞧!”转身走了。
训练完了,冰场内外,房前屋后,到处都是雪块纷飞,喊声震天,不知有多少伙在打雪仗呢。
尽管我这个小少年从不参与,但也常常遭到大哥哥们的捉弄。有一次,我正张着大嘴看热闹,哈体院一名男运动员抓起一团雪猛地塞到我嘴里,我“咕噜”一声咽了下去。刚到这儿的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去厕所,哈尔滨队一帮人高马大的男运动员在走廊里站成一排堵住我,不让我过。我以为走错了,转身向另一头跑去,跑过去一看不对,又急忙跑回来。他们看我急得团团转的狼狈样儿,这才哈哈大笑着放我过去。后来,这帮调皮蛋成了我的哥们儿。偶尔说起这事,他们笑道:“那时候,你是一个小傻丫头,一天就知道傻笑!”
有一天扫冰场,一名男队员用脚一碰我脚,我哧溜一声摔倒了。我刚要爬起来,他用脚又一碰,我又摔倒了……他接连弄了我七八个跟头,搞得全冰场的人都看着我哈哈大笑。还有一次登山,我一个人趟着没膝深的大雪正往山下走,有人忽然从背后抱起我,把我一下子扔出好几米远……我回头一看,又是那个男队员正若无其事地向山下走去,而我却掉进一米多深的雪坑里半天才爬出来。没想到,这个总爱“欺负”我的队友,后来竟成了我的丈夫。
我曾问过他:“那时候,你为什么总爱欺负我?”
“看你傻乎乎的小样,觉得可爱呗!”
“你就不怕我跟你急?”
“你不敢,你就知道嘿嘿地傻笑。”
“你要把我扔到树碴儿上扎坏了咋办?”
“那我就养你一辈子!”
“瞎说,我才不信呢!”
人在年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记忆最深的是各队搞联欢,没电,这帮年轻人就在礼堂里点起蜡烛,在幽幽的烛光下,尽情地放声歌唱,那种浪漫情调太美了,令人终生难忘。运动员个个都是能歌善舞。大家让我也唱一个。我很害羞,但还是唱了一首《小看戏》。唱完,大家让我再来一个,我又唱了一首《沙依罗汗》。
后来,运动员们一见到我就说:“小家伙,你选错行了。瞧你像黄花菜似的,不应该跑到冰场上来拉磨,痛快改行去搞文艺吧!别在这浪费你的大好青春了!”
我听了只是笑笑,并不往心里去。
一个月的集训很快就结束了。临走,运动员下山和大海林歌舞团搞联欢,我负责报幕和独唱,穿的是哈体院运动员赵峰借给我的毛衣。
分手时,不少运动员对我说:“雅文,回去多学点歌,秋天见面好唱给我们听!”
在我的滑冰生涯中,没有留下任何成绩,只留给大家一些歌声。几十年后,偶尔遇到当年的冰友,他们第一句话就会问我:“雅文还唱歌吗?来,给我们唱一个。”
四十六
1960年10月初,我随队来到北安早期上冰。
经过一夏天的训练,我的体能有了很大长进。可是,人生无常,上冰不久,一场灾难突然降临到我头上……
这天上午,我和队友来到北安郊外的庆华水库,发现变天了,冷风呼呼地吹着空旷的湖面,冰面上落满了灰尘,而且裂出了许多冰缝。上冰不久,许多运动员的冰刀就打了。我们几个队员按照训练计划,一圈一圈地滑着。可是,就在我做二百米加速时,我右脚的冰刀突然插进冰缝里,身体猛地弹了起来……
我挣扎着爬起来,觉得右膝盖剧烈地疼痛。教练问我怎么样,我说没事,咬着牙继续训练。
下冰以后,我拖着瘸腿来找省队队医孙大夫,他看到我的右膝盖摔得又青又肿,给我开一些外贴中药,让我卧床休息。可我没告诉教练,仍然坚持训练。第三天,我的右膝盖肿得像馒头似的。而且,我对跌打损伤中药过敏,膝盖上起满水灵灵的大泡,水泡受冻后奇痒无比,被我挠破感染了,直淌黄水。
文质彬彬的孙大夫冲我发火了:“雅文,你还要不要你的腿了?把你的教练给我找来!”
我急忙说:“孙大夫,求你千万别告诉教练,教练知道该不让我上冰了。那我这一年就白干了!”
“可我是医生,我必须为你的腿负责!你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你不知道这样拼下去的后果……孩子,你还是听我的吧!”
他叫我孩子,也的确是个孩子。十六岁的少年,我想的只是眼前的训练啊、成绩啊,根本不考虑后果。
临出门,孙大夫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小家伙,别难过!你年龄小,训练的日子还长着哪。”
不久,我只好忍受着悲伤的心情,离开队友,住进了佳木斯市中医院。
医生确诊我右膝膑骨骨裂,给我打上石膏,让我卧床休息。我的右膝膑骨至今还留下一道很深的裂痕呢。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仅要忍受伤痛和饥饿的折磨,而且要忍受近在咫尺的想家之苦。我没有告诉父母我腿骨折,怕他们为我担心,更怕父亲不让我干了。我每天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蓝天,心里盼望着,腿快点好吧,腿好了我好回去训练。
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体委领导决定,不训练就不能享受运动员的粮食定量,把我每月四十五斤的粮食降到二十七斤。而且医院的伙食极差。我整天饿得饥肠辘辘,两眼直冒金星。其实,我的床头柜里就放着队里发的二斤白糖和两瓶炼乳,可我却舍不得吃。
那时,看到父母吃着豆腐渣拌菜叶,瘦成了皮包骨,父亲走路都打晃了,干不动瓦工活,只好到一家小卖店去卖菜,我就把队里发给我补充营养的白糖和炼乳,全部偷偷地拿回家去,一口都舍不得吃。每次母亲都问我:“你自己留了吗?”
“留了。”我要说没留,母亲就不会留了。
像我这样从小在苦水里泡大、对父母有着强烈报恩思想的苦孩子,自己吃不吃,加不加营养都觉得无所谓,拿回家给父母吃,觉得终于报答了一份父母的养育之恩。
一天下午,我正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发呆,门开了,瘦弱不堪的父母忽然走了进来。我不禁大吃一惊……
母亲急忙来到床边,哆哆嗦嗦地抚摸着我打着石膏的腿……
我急忙说:“妈,没事,很快就会好了。”
父亲却嗔怪我:“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家里一声?要不是你装错了信,我和你妈现在还不知道呢!”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这个糊涂虫把给冉桂兰的信寄给父母了。
“我说不让你干那玩意儿,你偏要干,这回可倒好,”父亲又开始埋怨我了,“我告诉你,这回不许干了!那哪是人干的差事?死冷寒天的,整天在冰场上转悠,能转悠出啥名堂?这腿还说不定落下……”
“哎呀,你别说了!”母亲打断了父亲,急忙安慰我,“别听你爸瞎说,没事!你岁数小,骨头嫩,很快就会长好的!”
母亲从来都是这样,当我遇到挫折时,她从来不说泄气话,总是鼓励我:“别像霜打似的,没有过不去的山!”
临走,父母给我留下一瓶黄豆炒咸菜,还有两个掺着豆腐渣的玉米面饼子。母亲还给我留下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两条红绸子,我顿时有一种预感,急忙问母亲:“妈,二姐她……”
“你二姐享福去了。”母亲低头嗫嚅道。
我却一下子扑到母亲怀里哭起来……
母亲摸着我的头,又重复着那句话:“别哭了,你二姐的罪遭到头儿了,到那边享福去了。”
二姐活到二十四岁,从未享过一天福。
几个月前,我回家最后一次见到生命垂危的二姐,她用那双大得吓人的眼睛看着我,声音颤颤地问我:“你穿那点儿不冷啊?”
我说:“不冷。”
她又说:“老妹越长越好看了。”
我说:“那也赶不上二姐好看。”
二姐却转过头去,用爱怜的目光看着身边不到一周岁的男孩儿,渐渐红了眼圈,嗫嚅道:“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像我……”
几年前,大姨给二姐找了一个比她大十五岁的铁路巡道员。二姐出嫁那天一直在哭,后来生下一个男孩儿,小名叫铁子,跟二姐长得一模一样,大眼睛,小嘴,非常可爱。
我抱起孩子逗他:“小东西,你长得跟你妈一模一样……”
二姐却说了一句:“但愿这孩子别像他妈这么命苦……”
临走,二姐伸出毫无血色的手,拉着我,声音抖抖地说:“老妹,我最不放心这孩子,我死了以后……”
“二姐,你别瞎说!”
没想到这是我和二姐的最后诀别。
二姐去世后,铁子一直由母亲抚养。七岁那年,老实巴交的姐夫又找了一个山东黄县的麻脸女人,带来一个二十岁的儿子。继母对铁子不好,七岁的铁子每天早晨起来生火、挑水、劈柈子、捡煤渣儿,什么活都干。继母一不高兴就把铁子的被子从窗户扔出去,让他滚。可怜的孩子抱着被子站在院子里哭。铁子的父亲去世后,十七岁的铁子接了父亲的班,当了铁路巡道工,后来又转到车站行李房当搬运工。他干得很出色,年年被评为先进,是出席铁路系统的省劳模。不久,继母的儿子因强奸罪被判处十五年徒刑,铁子一直抚养着继母和她的孙子。可是,儿子刑满释放后却不赡养他亲生母亲和抚养儿子。这使继母大为伤心,抱住铁子放声大哭:“铁子,娘对不起你呀!这都是报应啊!”
我没有忘记二姐的嘱托,一直视铁子为己出。铁子对我也像对母亲一样,到我家什么活都干。可惜,这孩子赶上“**********”,没读多少书,一辈子都过得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