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把生命的最后一枚铜板押在文学的赌桌上 (2)
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实现自我,社会上也并不提倡这些。当然更不知道马斯洛提出的人的追求分成生存、安全、归属、尊重和自我实现的五个层次。我只是不甘心默默无闻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总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
有人曾说:“机遇只垂青那些懂得怎样追求她的人。”
我却觉得机遇就像天上的流星,一闪即逝,就看能否抓住它。
我对自己说:“干吗要等到老年?我现在就写!”
于是,就在这个早春的夜晚,一个异想天开的大胆想法,又从我心底里冒出来,随之,一种久违了的激情又开始澎湃起来,就像少年时第一次看到运动员训练一样。不,比那次更强烈,更坚定,也更疯狂!因为我知道,这是命运抛给我的最后一根缆绳,我必须牢牢地抓住它,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现在一想,我所以能抓住这句玩笑,并把它变成改变命运的契机,还是我那不甘于平庸不甘于默默无闻的个性在起着主导作用,也再次决定着我的命运。
在此之前,我从未写过东西,更没想过要当什么作家,然而,这句玩笑却激发出我个性中潜藏的、历经磨难而痴心不改的特质。
有时,人的命运往往就在看似平常的小事中带来了转机……
不久,《合江日报》副刊部主任阎英奎老师邀我参加报社举办的文学讲习班。阎老师后来告诉我,说他从那首小诗里看到我有些才气,所以想培养我。
参加讲习班的三十多个人,别人都发表过不少作品,唯独我只发表过一首小诗。我怕人家瞧不起我,走路都不敢抬头看人家,总是盯着别人的脚后跟。
然而,恰恰是这短短半个月的讲习班,成了我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我就像一个在大海中挣扎得精疲力竭的溺水者,忽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更像一个输光了老本的赌徒,意外地发现兜里还剩下最后一枚铜板。就在这讲习班上,我决心把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枚铜板全部押在文学的赌桌上……
这枚铜板正是时代赐给我的——中国正掀起十年浩劫后的第一场文学热。
之后,我背着贺玉,怕他笑话我,以工厂为素材偷偷地写了一篇小说。
捧着这篇三千字的小说,我战战兢兢地来到《合江日报》副刊编辑丁继松老师面前,恭恭敬敬地说:“丁老师,您看看我这篇东西行不行?”
这位面相慈祥,曾写过许多散文的老编辑,看完之后,操着安徽口音,说出一番鼓励我一生的话:“雅文同志,我搞了二十多年编辑,我相信我的眼力。我认为你在这方面是有才气的,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我不知丁阎二位老师从我的小文里看到了什么才气,但对我来说,却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忽然听到母亲的夸奖,更像一匹找不到归途的老马,终于听到有人对我说:“看,那就是你回家的路!”
为了寻找这条归途,我苦苦地寻觅了二十多年,现在终于听到了母亲的召唤……
像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没人能指导我的人生,只能靠自己像瞎虻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闯对了,也许就闯出来了,闯错了,一辈子也就白混了。不仅是我,好多人都像我一样,都在苦苦地求索,孜孜不倦地追求,到头来仍然是一场空忙。我跟头把式地折腾到三十五岁,才偶然找到一条渺茫的、不知结果的人生道路……
于是,我这个既没有创作前的准备,又没有多少文化积累和熏陶,更没有受过名人指点,只受过五年正规教育的三十五岁女人,仅凭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虎劲儿,凭着对理想的狂热,匆匆忙忙地冲上了拥挤着千军万马的独木桥……
所以,我非常感谢丁、阎两位老师。他们不是发了我一篇稿子,而是指出了我人生的方向,改变了我的命运。
2006年11月1日,我被佳木斯请回去参加《佳木斯日报》(即《合江日报》)五十周年的庆典,会上,我眼含热泪地向两位恩师敬献了鲜花,我说:“我非常感谢两位恩师,是他们给了我最早的文学启蒙,也给了我重大的人生转折。在此,我向两位恩师真诚地道一声‘谢谢’,谢谢二位恩师……”我说,“是这片黑土地养育了我,培养了我。今后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这棵大树长多高,我永远是黑土地的女儿。我的根都永远扎在黑土地里……”
两位年近八旬的老先生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为有我这样的学生感到骄傲,我为遇到这样的恩师而感到庆幸。
1979年7月6日,我第一篇小说处女作《生活的浪花》发表在《合江日报》上,有人还为此写了一篇小评论。
不久,我收到第一笔稿费十二元钱。贺玉用这笔钱买点肉,炒了几个菜为我祝贺。孩子一看到肉立刻高兴地叫起来:“哇!太好了!妈以后你多写点儿,咱家就有肉吃了!”
这篇小说使全家兴奋了好多天,也使很多人对我议论了好多天。他们不相信是我写的,都说是贺玉替我写的。大家都知道贺玉爱写诗,比我有才气。记得有一次,全国第三届冰运会在佳木斯举行,第二天上午要举行开幕式,头一天晚上七点钟,体委领导送来一篇开幕式解说词让贺玉和我帮着修改,贺玉一看解说词不行,就重新写了一篇。第二天上午,这篇散文诗般的解说词在开幕式上赢得运动员一阵阵掌声。还有一次,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来佳木斯拍了一部冬泳片,让我们给写解说词。看完片子,贺玉出口成章,以诗歌般的语言,完成了这部片子的解说词。遗憾的是,贺玉一直没有机会发挥这方面的才能。
不过,当我把这篇小说拿给父亲时,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戴着老花镜,哆哆嗦嗦地看了半天,激动地说了一句:“我早就说过我老儿子将来会有出息……”
但很遗憾,一直对我寄予厚望的父亲并没有看到我出成果那天。
父亲临去世前两天,我回家去看望他,他病得有些糊涂了,瞪大眼睛看了我半天,才颤抖地问我一句:“你又写了吗?”
我冲他点点头。他却摆手撵我走。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撵我,后来终于弄懂了父亲的心思,他让我回去写小说,他说他死不了。
没想到,这次见面却成了我和父亲的诀别,父亲第二天就走了。但父亲摆手撵我走的情景,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让我回去写小说,父亲希望我能有出息……
七十五
从动笔那天开始,我就把自己交给了魔鬼,这个魔鬼不是别人——
我就像一个输光了老本的赌徒,把生命的最后一枚铜板全部押在文学的赌桌上,玩命地赌起来。
回忆我这一生,许多时间都是在梦想与追求中度过的。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查尔斯·萨姆纳说过“成功有三个必要的条件,那就是毅力,毅力,还是毅力!”就像当年一心要读书,却不明白知识能改变命运一样,我只有持之以恒地拼搏下去,才能实现我的冠军梦!当过运动员的人都知道,一个运动员也许没有取得过好成绩,但他绝不缺少毅力。我曾在大学讲座时说:“我也许没有才气,也许缺少灵性,但我敢说,我绝不缺少无坚不摧的毅力!”
我深信罗曼·罗兰说的话:“前途属于那些一旦决定之后,就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是的,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正是我的个性。
从动笔那天开始,我就不是以文人的斯文来进行创作,而是像运动员训练一样拼命。多年以后,我和先生谈起当年的情景,他说:“你的那股劲头不是让人佩服,而是让人感到可怕!别人都管你叫拼命三郎……我相信一个人要有你那股劲头,没有不成功的!”
是的,我不是拼一天两天,而是一拼就是二十年!
但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
我在小桌前贴上自己的座右铭:“不要叹息昨天,昨天已经属于历史,而是要紧紧地把握今天,今天才属于现实。”
我就像着了魔似的,脑袋里除了小说什么都没有。白天坐在办公室里摆弄数字,但心思根本没放在工作上,上班、走路、骑车、开会……连做梦都在构思小说,因此闹出了不少笑话。
一天上街,我骑着自行车又在琢磨小说,骑着骑着,忽然骑到路边一个男人的两腿中间了。那人夹着自行车前轱辘回头问我:“你这是往哪骑呀?”我这才猛然惊醒,急忙向人家道歉。
由于心不在焉,我家所有的锅碗瓢盆没有不掉漆的。我一天打过两只暖壶,两天拧折过两把拖布杆,常把暖瓶盖扔进水壶里……
贺玉开玩笑说:“以后别叫你雅文了,干脆叫你毛愣三光吧!”
最可笑的是,我把家里新安装的胶合板门撞出一个大坑,竟然大呼小叫地问全家人:“哎,你们谁把门撞坏了?”孩子都说不是他们撞的。后来发现我自己的右膝盖青了好大一块,我竟然丝毫没有感觉。
最狼狈的一次,我居然跟着一个男同胞闯进了男厕所……后来再上厕所,我总是一再提醒自己,千万别走错了,太丢人了!
而且,我的性格也开始变了。我本来天性豪放,爱运动,爱唱歌,但从动笔创作以后,我变得喜欢沉思与内敛了。
但我发现,白天想得好好的,晚间一坐到折叠小桌前脑袋里却空空如也,什么词都没有了,坐在那苦思冥想,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憋得脑袋生疼,唯一的收获就是墙角一堆揉皱的稿纸。折叠小桌是贺玉在一个高低柜上安的,不用时可以折起来,很是方便。
我问自己:“你能行吗你?你念那么点书能写小说吗?你到底是不是写小说的料?”
“行,你一定能行!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我千百遍地问自己,又千百遍地回答自己,每天都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着,苦苦地折磨自己,天天熬到凌晨一两点钟。
每天晚上,我脑海里都会出现两个小人儿,一个是犹豫不决而缺少信心,另一个却是坚定不移而充满自信。一个小人儿总会找出许多例子对另一个小人儿说:“你看奥斯特洛夫斯基只读了三年书,杰克·伦敦只是一名水手,高尔基只读了小学二年级,马克·吐温十三岁进了印刷厂,大仲马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
我每次都用这些世界级的作家,来打败那个不争气的小人儿。不要小瞧了这种内心的斗争,它是战胜自我的关键。如果一开始我就自己把自己打败了,那就不会走到今天了。
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文化功底太浅,语言匮乏,知识积累和语言积累都远远不够,必须发愤地读书,否则不可能写出东西。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于是,我开始发愤地读书,利用一切时间,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半儿用。白天上班,就把小说藏在办公桌里偷偷地看,下班回家,一边摇风轮做饭,一边囫囵吞枣地啃着《红楼梦》;一边切菜,一边背诵墙上挂的古诗词。切土豆丝,不小心把手指切了,鲜血把菜板都染红了。把卧室和厨房的墙上,全都挂上古诗词,几天换一茬。读小说读到好的段落,就把它抄下来。今天再翻开那些摘抄笔记,仍然觉得那些语言很美,很有感染力。
“她好像是生活在一幅死亡的幕后面。这沉寂的死亡,缠住罗耆波的生命,似乎每天都在使他的生命萎缩下去……我坐在她那不可侵犯的魔术圈外,以一种不满足的如饥似渴的心情,企图穿透这薄薄的而深不可测的奥秘,恰如天上的星星一夜一夜地消磨时光,想以永不闪动的低垂目光看透黑夜的奥秘,而终不可得。”(摘抄泰戈尔的小说《摩诃摩耶》)
这种摘抄对我早期的创作大有启发。它使我感受到小说语言的独特魅力,使我渐渐找到一种文学创作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它就像运动员进入竞技状态一样,创作也需要进入一种状态,直到今天仍然如此。而且,我发现过去摘抄的那些名言警句,爱唱的那些歌曲,对我创作都大有益处。
有一次,丁继松老师问我:“雅文,我很奇怪,你没读多少书,哪来那么多词汇?”
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会好多歌啊!我一写东西,那些歌词就从脑海里蹦出来了。”
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歌曲我都会唱,像《刘三姐》、《洪湖赤卫队》、《五朵金花》、《冰山上的来客》、《长征组歌》等许多电影插曲,尤其青少年时代学的那些外国歌曲,对我的影响太深了,几十年都是唱着这些歌走过来的。歌词虽然不是小说语言,但好多歌词写得很美,很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