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把生命的最后一枚铜板押在文学的赌桌上 (4)
后来,外地编辑部或出版社多次邀请我参加的会议,领导一律不许参加。而且,我所有的信件都被领导用大头针挑开看完之后,用糨糊重新粘好后再交给我。这是我调走以后办公室人员告诉我的。
但是,就像当年一心要读书,一心要当运动员一样,任何人都阻挡不住我对创作的酷爱。
这天上午领导没在,我看到报纸里夹着一封我的信,是《新体育》编辑部邀我去北戴河参加体育报告文学研讨会。
看到这封邀请函,我内心斗争很激烈。要在过去,我一定乖乖地听命,绝不敢越雷池半步。但现在,我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又经历了党内两次“帮助”,我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处处听话、处处克己自律的“孩子”了!
要知道,这种全国性的研讨会对一个刚起步的作者来说,太重要,也太渴望参加了。我知道领导肯定不会给假,考虑再三,我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第二天,我收到沈阳大姐发来的一封电报:“母亲病重,速来沈!”
拿着这封电报请假很顺利,当天晚上,我就登上了南去的列车,坐在拥挤的硬座车厢里,心情却十分沉重,生平第一次撒谎,内心充满了不安与自责。
我们下榻在北戴河东海滩一家别墅式的宾馆,来参加会议的十几位作家和编辑,都是中国报告文学界的知名人士,理由、杨匡满、鲁光、王南宁、郝克强、张家圣……唯独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业余作者。我感到自己既寒酸又渺小。别人都谈笑风生、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而我则像一个乡巴佬似的怯生生地站在一旁。餐桌上,第一次见到螃蟹,不敢吃,也不会吃。王南宁女士教我先把螃蟹爪子掰下来,用蟹爪去剜蟹壳里的蟹肉……
这天上午,大家一起到海边去游泳,我第一次看到大海,觉得大海很美,很浩瀚,但我丝毫不感到兴奋。我知道愁者看海,海是愁的;乐者来看海,海是乐的;而绝望者来看大海,大海则成了他最后的归宿……我这个生性要强却命途多舛的北方女子看到大海,则别有一番感慨,我觉得大海太深奥、太博大、太缥缈了。我读不懂它,就像读不懂人一样。我太浅了。大海留给我的更多是惆怅。
下海后,杨匡满、理由、王南宁等人纷纷向拦鲨网游去,我则跟在他们身后。那天海浪很大,我第一次游海水,又一连几夜没睡好觉,游出一段觉得体力不支,便不想往前游了。我打算跟他们打声招呼就一个人往回游去。可我一转身却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眼前一片波涛。我一下子就慌了,心一慌,手脚立刻全乱套了,身子直往下沉,连连呛了两口又苦又咸的海水……
这时,我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完了完了!我要淹死在北戴河了!这回我单位领导又该……
“不!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着……”我急忙提醒自己,给自己鼓励,“别紧张,千万别紧张,一定要冷静!你在松花江游个来回都不成问题,就凭你的水性,肯定能游到岸边……”
人在绝望时,冷静与信心比什么都重要。
我终于冷静下来,开始放松,调整好呼吸,把头扎进海里,一下一下向岸边游去,一边游一边鼓励自己:“对,就像在松花江里游泳一样,游吧,没问题,一直游下去……”
当我的双脚终于踏上生命之岸——柔软的沙滩时,我突然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一下子瘫倒在海边沙滩上……
三天会议转眼就结束了。会上,每位作家都分配到了任务,我的任务是采访全国冬运会,写一篇冰雪题材的报告文学。
临走那天,张家圣和鲁光先生把我送到车站,他们就离开了。我一个人坐在站台前的花坛边,不由得想起我单位领导对我的态度,想到领导如果发现我撒谎怎么办,会不会处分我……
这时,忽然有人叫我:“张雅文,你怎么了?”
啊,是鲁光和张家圣先生又回来了。
他们问我:“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们哪里照顾不周?”
在他们的再三追问下,我不得不道出了实情。
张家圣先生说:“没想到你受这么大委屈。没关系,如果因为这件事领导批评你,你告诉我,我向他解释。”
后来,《新体育》杂志报销了我这次的旅费。这不仅是我两个月的工资,更是对我的极大安慰。
还好,我的谎言并没有被发现。
冬天来了。
我和领导的关系也像越来越冷的冬天一样,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僵,最后完全结冰了。这期间,黑龙江出版社、北方文学杂志社等编辑部,先后给我发来七次邀请,都不得不放弃了。
其实,我很想跟领导缓和关系,而且也试着做过努力。
1983年元旦前,在外贸局上班的作者刁秀娟,帮我买了十斤牛肉。那时牛肉很难买,花钱也买不到。刁秀娟让我把我单位领导的十斤牛肉也顺便带回去。我不想带,怕领导对我产生误会。刁秀娟说:“没关系,你就说我给他买的,又不是不要钱……”
我只好用自行车驮着十斤牛肉,硬着头皮向领导家走去。还好,他没在家,他夫人很明事理,欣然留下了。
可是第二天早晨,我正在看稿,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吧唧”一声,一只袋子重重地落到地上,接着传来了领导的大嗓门:“张雅文,这是你昨天给我送去的牛肉,我给你送回来了!”
编辑部的人都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不是我给你的,是……”我急忙想解释。
却被领导高声打断了:“我不管你谁给的,我不要!你爱给谁给谁!”说完就走了。
而我心里却憋了一肚子说不出、道不明的窝囊气……
1983年3月初,我再次接到《新体育》杂志张家圣先生发来的“特邀记者”介绍信,邀我去采访在哈尔滨举行的全国冰运会,写一篇滑冰题材的报告文学。
我再不想失去这次机会了,于是,硬着头皮去找领导请假。
领导的第一句话却说:“他凭什么邀请你,为什么不邀请我?我要写信告他们!”
后来,他果然去信谴责张家圣先生不该邀请我……
无奈,我只好去找市委宣传部,找市委领导,但始终没能请下来两天假。于是,我那倔强的个性开始抗争了,就像当年从家里偷走行李一样,给领导留下一张“我去省里找说理人”的字条,走人了。
这天晚上,在空寂无人飘着清雪的站台上,我靠着贺玉的肩膀,觉得我的神经脆弱得就像头丝似的,只要贺玉的肩膀一撤,我立刻就会倒在站台上……我觉得想干点事太难了。有人可以长时间地泡病号、休息,而我请两天假去采访,却比登天都难……
我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来,从未跟领导搞僵过,这是第一次,我不知今后该怎么办……
但我知道,不管怎样我都会坚持创作下去,我觉得只有创作我这辈子才没有白活,只有创作我的生命才有意义。
临上车,贺玉叮嘱我:“到那好好采访,什么都不要想!”
车上的人很多,过道都挤得满满的,我在洗脸间的过道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下车后,我来到哈尔滨全国冰运会的接待处,找到黑龙江省体委宣传处于继涛处长,请他安排我的食宿。可是,于处长却迟迟没有安排。傍晚时,他才问我:“张雅文,你是不是跟领导搞僵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你们单位打来电报,不让我们接待你,让你马上回去……”
我一下子呆住了,没想到领导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无奈,我只好离开了组委会,来到华灯初放的大街上,心里一片茫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甚至不知到哪里去过夜?
这次,我本来想采访曾获得世锦赛一千米亚军、现任省队教练的王淑媛,现在却遇到这种情况……
我想,我不能辜负了张家圣先生对我的信赖,既然来了,我干脆采访完再说!
于是,我来到运动员下榻的旅馆门外,进不去,只好在门口等着,一直等到晚间八点多钟,终于看见王淑媛走过来……
这样,我跟王淑媛在一张床上挤了一夜,谈了一夜。后来,这篇《生命在于拼搏》的报告文学,发表在《体育报》上。
第二天晚间,我准备回去了。
上车前,我从省委警卫那里打听到省委宣传部张向凌部长的住址。张部长曾在佳木斯担任过地委书记,我见过他。我怕回去受处分,想请张部长帮我说句话。
去张部长家的路上,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这样冒昧地去打扰人家,怕人家不高兴。不过,我对这位操着南方口音、和蔼可亲的老部长印象极好。
在张部长家的大门外,我正犹豫,忽然看见张部长从院里走出来。
我急忙叫了一声:“张部长……”
张部长微微一愣,认出了我:“噢,雅文啊,你怎么跑来了?”
“张部长,我找您有点事……”
他说:“太不巧了。我要出去办事。这样吧,你上楼跟我爱人讲,她会转告我的。”
我不认识他爱人,只好硬着头皮,惴惴不安地走进屋去……
张部长夫人非常热情,拉我坐到沙发上,给我沏了一杯茶。
捧着这杯热茶,我觉得心里暖暖的,竟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看到您和张部长这样的干部,我觉得共产党是有希望的!”
这句话说得有些可笑,人家对你微笑,对你热情,你就觉得共产党是有希望的。反之,人家对你冷脸,对你严肃,你就觉得共产党没有希望了?
其实,老百姓对问题的认识往往是具体的、直接的。任何领导者,尤其是高级领导者的一言一行,他代表的都不是他个人。而我在求告无门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也就可以理解了。
听完我的情况,张部长夫人说:“他们这样对待你是不对的,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黑龙江多几个作家没什么不好!中央一再强调要尊重知识分子,要爱护知识分子,不许压制知识分子。你放心,我一定让向凌给你们市委书记打电话,让他们不要再刁难你了。”她在科委工作,很了解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当时,全国发生多起压制知识分子的事件,中央下文件不许压制知识分子。
我从张部长家出来,急忙向火车站跑去,要赶乘晚九点三十分的火车。
火车站售票大厅里挤满了人,排队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顶着不堪入耳的骂声,好不容易挤到售票窗口前,可是当我伸手去掏兜里的钱时,却顿时傻了,脑袋“嗡”的一声……
兜是空的,三十元钱没了。
我翻遍所有的衣兜,只翻到二分钱,连买一张站台票都不够。
我急忙跑出售票厅,向西跑去,记得车站西边有一个通勤口……
我穿过黑糊糊的通勤口,顺着铁路跑进站台,找到车长,赔着笑脸说明了情况……
车长说:“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可是,如果像你这样的情况都让上车,那列车就成了救济站了!”说完,转身向一处拥挤的车门走去。
无奈,我只好向车厢后面跑,看能不能遇到熟人……可我一直跑到行李车也没见到一个熟人,只见行李员站在行李车门口清点货物,就急忙上前恳求他:“师傅,求您帮帮忙好吗?”
他连瞅都没瞅我,就说:“想捎东西?没门!”
“不,我想搭您的行李车……”
“捎东西不行,捎人就行了?”他奚落我一句。
这时,开车的铃声响了。我心急如焚,灵机一动,急忙冲着行李员大喊:“师傅,我是你们行李房党延嘉的老姨!”党延嘉就是我二姐的孩子。
行李员这才抬头瞅我一眼:“你真是小党他老姨?”
“那还有假?不信你回去问问小党!”
行李员终于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这天,我在行李车厢的过道上坐了一夜……
七十九
1983年春。
对我来说,那是四十年来最寒冷的一个春天……
尽管张向凌部长给市委书记打来电话,而且,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后来调到省作协任副主席的吕中山先生,也批评过我单位领导,但并没有阻止他们对我的“帮助教育”。
4月5日上午,全体党员第三次为我开会,第三次对我进行“帮助教育”。
从早晨七点半走进会议室,一直到十一点半会议结束,我的眼泪始终没有断过。
一年前,我还是单位唯一一名出席全市的劳动模范,还是深受大家爱戴的好同志,还被领导称为才女,而一年后的今天,我却变成了一个屡教不改、屡遭批判、一心想成名成家的“个人主义”分子……
会上,领导声色俱厉地批评我无组织、无纪律,还说:“你从小就名利思想严重!当运动员就是为了出名……”
是的,我承认,我从小就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成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我不甘于平庸、不甘于默默无闻地混一辈子。可我命运不济,从小落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当运动员又连遭伤病折磨,想考大学又未能如愿,是丈夫的一句玩笑使我看到了最后一线希望,所以,我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