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命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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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留给自己和丈夫的两封遗书 (4)

第十二章 留给自己和丈夫的两封遗书 (4)

我不知自己是在阴间还是阳间,不知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一会儿,我才从懵懵懂懂中渐渐醒来,听出是刘晓程院长,却睁不开眼睛。但我记得是3月15日九点十五分被推进手术室的。我奇怪,手术怎么这么快就做完了……

其实,我在生死界上已经度过了一天一夜。

我极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用朦胧而虚幻的目光,扫视着被切开的两只小臂及锯开的前胸,三处刀口都用厚厚的纱布包着,这才意识到:我终于活过来了。

那一刻,我对医护人员的感激之情,是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的,所有文字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真正“死”过一回、亲身经历过获得第二次生命的人,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救命之恩。

刘晓程院长握住我的右手,让我用力握一握,又握住我的左手,然后又让我动动双脚的脚趾,问我:“你能记住你病房的电话号吗?”

我微微点了点头。

看到我一切正常,刘晓程带着医护人员走了。

监护室里只剩下我和护士。

这时,我懵懵懂懂地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雅文,你终于活过来了,这回你一定要写写你自己,把你六十年的人生真实地告诉人们,不然就这样走了,太遗憾了。”

我知道,那不是别人,而是我虚弱的心灵在对我说话。我知道它被挤压得太久,太需要宣泄与释放了。

于是,就在这重症监护室里,就在我的生命徘徊于生死边缘之际,我决心写出我的一生。从这一刻起,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又日夜鼓噪着我、呼唤着我,就像手术前鼓励我一定要跨过生命大裂谷、顽强地活下去一样,一个新的生命支点又开始支撑着我极度虚弱、随时可能发生术后并发症的生命。

麻药劲儿过了,三处刀口开始剧烈地疼痛,无法入睡。而我的思维却完全沉浸在对自己人生的遐想之中,大大缓解了我肉体的痛苦。

后来,我对《当代》杂志原常务副主编常振家先生谈起这部传记的最初动意时,他说:“雅文,你太厉害了。我相信别人可以打死你,但却不能打败你。打败你的只有你自己。”

是的,我曾被自己打得落花流水,差点把小命都搭进去。

在重症监护室里,我像其他术后病人一样,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三处刀口剧烈地疼痛,口渴难忍,却不让喝水,渴得厉害,护士只能给一块冰吮两口,嘴唇暴起一层层硬皮。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不能讲话,只能按照护士事先教的手势动一动手指。护士不停地帮我捶背,让我咳嗽,让我把气管里的痰咳出来,每咳一下,刀口就会钻心地疼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左前方的监视器,看着我的心律和血压在生命最微弱、最危险的界线上徘徊。每当心律升到危险界线时,护士就急忙让我做深呼吸,而我每呼吸一次,都要使出全身的气力……

躺在生死界上,对人生,对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感悟:人死如灯灭,恩仇荣辱,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一切都是过眼烟云……

此刻,最真实的是我还活着,我听到了亲人的声音,那是王正清医生拨通了贺玉的电话……

“贺玉……”我的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叫一样。

“雅文!”贺玉却惊喜地大叫起来,“亲爱的,我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我太高兴了!我和孩子都盼望你早日走出监护室呢!”

三天后,18日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我被推出了重症监护室。早已等在门口的贺玉,张开双臂激动地奔过来——

接下来,我承受着术后最痛苦的阶段,三处刀口,钻心的疼痛,日夜不停地折磨着我,每次翻身,都能听到锯开的前胸骨被钢丝缝上后的摩擦声,每次起身去厕所,都要抓住床扶手折腾半天,使出全身的气力才能爬起来……

但我脸上却一直挂着笑,因为我还活着,只要活着一切痛苦都会过去。护士发的去痛片我一片没吃,我怕吃去痛片对身体不好。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第三天,我在贺玉的搀扶下,就扶着墙在走廊里一步一步地走动了。

在医护人员及家人的精心照料下,我恢复得很快。

十几天后,为了给刘晓程的报告文学增加一些内容,我拖着极度虚弱之躯,采访了两个即将手术的外国患者,还走进手术室,观看了一台刘晓程为美籍华人做的心脏大手术——

我看到“我”像耶稣受难似的躺在手术台上,心脏停跳,靠体外循环来维持“我”的生命。“我”的前胸被锯开半尺多长,两只小臂被切开八寸多长的口子。医生从两只小臂取出两根蚯蚓似的动脉血管,给“我”的心脏搭了五个桥……

王正清医生说:“张老师,看到你那么坚强,我们医护人员都拿你给患者当样板……”

我并不想成为什么样板,刚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哪还有那份虚荣心,一切都是性格使然。

术后第十九天,4月3日,我怀着虽然虚弱但却“健康”的心,带着外科护士送给我的“同心结”,带着医生的叮嘱,在贺玉和孩子的陪同下,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没有比此时此刻,更能体会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了!

躺在车里,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活着真好,活着真好,活着真好……

是的,生命终于又属于我了!

我望着窗外的一切,感到既陌生,又亲切,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有一种看不够的贪婪。阳光大好,万里无云,悠悠小风吹拂着二十天前还是枯黄现却已变绿的树叶,吹拂着刚刚泛青的小草……阳光,小风,小树,过去司空见惯的一切,今天突然变得如此亲切如此美好了。

但我知道,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只是我的心变了。

此刻,我好像重新诞生了一次,好像返璞归真了。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大彻大悟吧。仔细一想,婴儿出生时,心灵本来是纯洁而美好的,没有任何奢望和欲念,只是长大变成社会人以后,才有了各种各样的欲望,才有了数不尽的烦恼。

一路上,我一直在为自己庆幸,庆幸我无意中结识了刘晓程。可是,另一种思绪却又缠绕着我,令我这颗虚弱的心胡思乱想起来……

我想,假如王文禄先生没有邀我来采访刘晓程,那么,我对自己的病情可能一直糊里糊涂的,说不定哪天会突发心梗……假如我不是一名作家,不享受医保,我只是穷山沟里一名农妇,或者只是一名每月仅有一二百元的下岗女工,根本没有能力支付两次十几万元的手术费用……那么,我将如何面对这场灾难?又将会有怎么一番人生结局?转而又想,我那四百万像我一样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心脏病同胞,他们什么时候也能像我一样,获得手术机会,从而轻轻松松地活下去?中国老百姓看病贵、手术难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真正解决?

我把这番思索,写进了刘晓程这篇报告文学的补记里。

人死过一回之后,方才明白没有比活着更美好的了。

所以,我真诚地告诉天下所有的朋友,生命对我们来说,太短暂,太脆弱,太易逝了,好好珍惜吧!

一○○

这次手术,使我对爱情和友谊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爱情,不是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不是一朝一夕的你搂我我抱你的卿卿我我,而是你病了、老了,他守在你身边,一口一口地喂你,帮你洗头、洗脚,用身子给你焐热冷被窝,从棉衣兜里掏出热乎乎的、你最爱吃的烤白薯,剥开皮送到你嘴边,拉着你长出老年癍的手说:“亲爱的,你的小样真可爱……”而你却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对友谊的理解,就更为深刻了。恰是这种珍贵的友谊与关爱,呼唤着我羸弱的生命,给我的生命注入一股不可低估的力量——我一定要闯过这场生死大劫好好活下去!

手术这段时间,我一直被亲情、友情和领导的关怀包围着,这使我对人性、对社会又有了新的认识……

威廉·詹姆斯说:“在人类天性中,最深层的本性就是渴望得到别人的重视。”

是的,这种人性的特点在我手术前后体会最深了。也恰是这种人性特点使我看到了人类美好、善良的一面。我第一次发现除了我的亲人以外,还有那么多人关爱我,在乎我,包括我的读者。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手术前一天,我接到美籍华人作家李岘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她说:“雅文姐,我已经向菩萨许愿,从明天开始,我在大洋彼岸每天三炷香,为你祈祷一个月。你放心,菩萨一定会保佑你手术成功的!”

十几年来,我和李岘一直保持着电话联系,无论在她人生困境还是辉煌时刻,我都是她的第一个分享者……

孙先生和杨先生都是虔诚的基督徒。由于喜爱我的英文版小说《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跟我通过电话和E-mail。得知我要手术,他们从北京专程跑到天津医院来为我祈祷。当两位素昧平生的先生和林文华主任一起,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为我祈祷时,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手术那天,好多朋友都打来电话,询问我的手术情况。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金炳华先生亲自打来电话,祝我手术成功。哈尔滨的刘相轸接连打来四五次电话,一直等到我的心脏复跳之后,他才说了一句:“谢天谢地,我总算可以睡安稳觉了。”他是脑外科医生,深知这种大手术的危险性。

为我祈祷的还有一个人,一个至今尚未谋面的在押犯——

他叫张宏利,几年前,他从报刊上看到有关我的报道,给我来信诉说他的身世。他出生在贫困农村,父亲被人意外打死了。母亲带着他和哥哥远嫁他乡,养父经常打他,他早早就辍学了养起林蛙,可是,突降的一场暴雨把林蛙全冲跑了。一次酒后抢劫,他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几年来,我一直在跟他通信,鼓励他好好改造,给他寄去我出版的书和贺卡……

他在信中说:“文姐(他应该叫我阿姨),你能想象我是多么盼望你的回信吗?每次接到你的来信,我总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你的信,我就对自己的改造充满了信心,对未来生活充满了幻想,最最害怕的就是失去你的联系,因为我有一个愿望,等我获得自由以后,我能见到你,我们能面对面地坐下来,听你给我上‘人生大课’。所以,我最不想失去你这位朋友,失去我后半生的人生导师。得知你要手术,我很挂念你,相信你一定能战胜病魔,因为在我心里,没有你做不到的事!你的亲人和朋友,都在用心支持你,还有千里之外身陷绝境的小弟天天在为你祈祷,为你祝福,我相信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出院不久,我接到一张一千元的汇款单,是黑龙江作家陈力娇汇来的。我让贺玉马上退回去。随后,她又寄来一张两千元的汇单,我只好让贺玉再退回去。

贺玉问我:“你俩怎么回事,来回折腾什么呀?”

几年前,在全省合同制作家的座谈会上,我第一次见到穿着寒酸的陈力娇。她发言时说她家里很穷,冬天买不起煤,两手冻得又红又肿,没吃的,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经常拖着一条跛腿到外面去拾柴草,可她仍然坚持创作。听到这里,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了。开完会,这位残疾女作家来到我的房间,两个初次相识的苦命人一下子抱到一起,从此成为要好的朋友,也因此改变了她的命运。

1997年,省作代会期间,她对我说,她所属的绥化地区文化馆需要一名创作员,按照她的创作成果完全可以调进去,可她没有门子。她说这是唯一一次改变她命运的机会。于是,在小组讨论会上,我说:“我们都说缺乏人才,都在呼唤人才,可有时,人才就在你身边,却没人重视……”我举出陈力娇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