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命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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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留给自己和丈夫的两封遗书 (3)

第十二章 留给自己和丈夫的两封遗书 (3)

“谢谢你殷红,请你代我谢谢《文艺报》的领导,谢谢建功……”我握住胡殷红的手,许久没有松开。

捧着这份《文艺报》,如同捧着一份渴盼已久的安慰,捧着一份为正义而歌而泣而呐喊的同情——它了却了一个即将走上生死未卜手术台的人最后一份心愿……

这篇《张雅文维权之路》在文艺报发表之后,在文艺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胡殷红和我接到许多电话,后来又被《作家文摘》转载。

九十八

2004年3月6日,贺玉的肋骨好多了,刘晓程的报告文学也完稿了,我该上手术台了。

离京前一天晚上,作协一位领导夫妇及作家出版社主编侯秀芬夫妇为我饯行,还送给我六支百合,让我带着百合上路……

第二天早晨,我带着百合,带着朋友的祝福上路了。

迷途漫漫,终有一归。

当一个人可能要离开这个世界时,她对生命的诠释与理解,跟以往完全不同了。

现在一想,一部电视剧的编剧署名算得个啥,何必那么认真呢!最后把自己害成这个样子,太不值得了。那些侵权的事,只不过是我生命过程中一段令人唾弃的游戏,何必动那么大的肝火呢!人要死了,名啊,利啊,还有什么用?想想突然离去的陈逸飞、傅彪、高秀敏、侯跃文,他们纵有亿万家产及盖世之才艺,也只能是留给后人去缅怀与评说了。

就像《圣经》上说的:“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人还能拿什么换生命呢?”

如果当初我把那些侵权的事看淡一些,就不会把自己逼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反之,我的对手们如果尊重他人起码的权利和人格,不是欺人太甚,更不会走到今天……

可是,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清晨醒来已近黄昏。

晚矣!一切都已晚矣!

尽管刘晓程院长一再向我保证:“你应该相信我,我一定要回报你的生命!”但我知道,搭六个桥的心脏手术绝非小手术,必须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

给朋友该打的电话,都打了。

动身前,我在电脑里留下两封遗书,一封是写给先生,另一封是写给自己。

给自己只写了几句话:

“上帝给了你如此丰富而传奇的人生,你没有把它留下就走了,那太遗憾了。所以你不能死,一定要挺过这场生死大劫!”

给先生的写道:

亲爱的贺玉:

明天我就要去医院了,尽管是晓程为我做手术,但我必须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我把对你要说的话留给你,留给这个美好而残酷的世界。

亲爱的,如果我真的走了,你不要太难过,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我们恩恩爱爱、无怨无悔地走过了四十多个春秋,任何磨难都不曾让我们分手。

亲爱的,你像大哥哥一样爱我一生,疼我一生,呵护我一生,用心捧了我一生,这是我最幸福的。如果没有你的呵护,没有你的全力支持,我不会走到今天。在此,我真诚地向你道一声:谢谢你,我亲爱的大哥!

亲爱的,如果我走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两个孩子都结婚了,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而你却要面对没有我的后半生。我希望你找一个老实贤惠的女人,不然你会受气的,不要图漂亮,找个伴吧。因为你人太好,心太善。我总担心别人欺负你。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很有出息,也很懂事,这是你我最大的欣慰。等你老了那天,孩子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们那点存款也够你晚年用了。

要说的话太多了,越说越沉重,越说越痛苦。这三年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我觉得人世间太残酷,太险恶,太不公平了!

好了,就写到这吧。我在天堂里祝福你和孩子们幸福,希望我们全家仍像过去一样充满欢声笑语。

亲爱的,让我留给你一首你最爱听我唱的歌《星星索》:“呜喂,风儿吹动我的船帆,船儿随着微风荡漾,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当我还没有来到你面前,你千万要把我记在心间……”

好了,我到天堂里等你,来世我们还做夫妻。

祝你和孩子们平安、快乐、幸福!

你的爱妻雅文 2004-3-8晚10点

回忆我这一生,最大的幸事就是选择了一个好丈夫。

无论我在外面受到多大的委屈,回到家里,他的怀抱永远是我眼泪的去处。他心地善良,善解人意,脾气又好,从没有畏难情绪。即使不赞成我做的事,他也会全力支持我。我家两次搬家,都赶上我外出有创作任务,全靠他一个人打包、发运,毫无怨言。最令我感动的是他对我母亲非常好,老人瘫痪两年,大小便失禁。我外出采访、开会,都是由他来照顾,给老人换尿布、洗脸、喂饭……

他这人很幽默,也很风趣。有一次我外出时间很长了,他在电话里说:“雅文,我新学了一首歌,我唱给你听听,”开口就唱起来,“真的好想你,我在深夜呼唤黎明……”刚唱两句,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有一次,他在电话里给我朗诵起他写的诗:

还记得,

杏林湖畔那棵年轻的白杨树,

在月光下摇曳着美丽的身影。

它是我们初吻的见证,

是我们爱情开始的地方。

还记得,

运动场上那个俊俏的小女孩儿,

她那甜美的歌声,

她那清纯的心灵,

给我带来了无尽的幸福与憧憬……

初恋早已过去四十多年了,小女孩儿早已变成了两鬓如霜、满脸核桃纹的老太婆,但却听到夫君如此的欣赏,心里当然很受感动。

我曾对女儿说:“妈妈这辈子遇到过许多非常优秀的男人,他们对我很好,但我相信,没一个人能像你爸爸这样,用心呵护我一辈子。”

我们相濡以沫、手挽手走过了漫长而坎坷的人生道路,如今,却面临着生死考验……

写完这封遗书,我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样……

2004年3月9日早八点,我最后看一眼我的电脑,看一眼我的写作间,看一眼我的家,不禁暗暗问自己:我还能回到这里吗?还能坐到我心爱的电脑前进行创作吗?这个充满温馨幸福的家是否还能属于我呢?

一切都是未知的。

我无法预测我生命的裂谷到底有多深,更不知我脆弱的生命能否跨过这道生死大裂谷。如果跨过去,我将获得第二次生命,如果跨不过去,我将化作一缕白烟,同这个美好而残酷的世界永别了。

九十九

3月9日,我住进了天津泰达国际心血管医院……

2004年3月14日傍晚,黑龙江省作协副主席何中生先生、文学院院长著名诗人李琦女士及文学院的周静,捧着鲜花,从哈尔滨专程跑来看我。此前,省作协党组书记冯建福先生也到北京看望我,鼓励我闯过这道生死大关。

何副主席说:“雅文,省作协领导都很关心你,你的身体底子好,一定能挺过去……”

李琦院长说:“雅文,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善良人。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果。你放心,你肯定会有好报的。人不报,天会报的!”

我不知会不会有天报,只觉得见到家乡的亲人感到格外亲切,总想跟他们多聊几句,总怕再也聊不着了。

夜幕降临了,人都走了,屋里静下来。

我想跟贺玉共同度过这最后一段时光,可他却被医生叫走了。我知道他为我手术签字去了。我见过这种手术前的协议及麻醉协议,上面注明了手术可能发生的各种危险。我知道任何一种危险降临到我头上,都会要去我的老命。

贺玉回来了,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我却看到他端水杯的手在微微发抖……

后来他告诉我,签字时他迟迟不肯落笔,他不知这两份协议是会拯救我的生命,还是会把我送进地狱……

晚间八点钟,我洗澡时,对着镜子最后一次欣赏着我的脖颈。说真的,我的脖颈很美,很挺拔,白白净净的很光滑,丝毫没有六十岁老太那种皱皱巴巴的褶子。夏天,我爱穿没领的衣裙。贺玉也最爱吻我的脖颈。看完脖颈,我又仔细抚摸着两只光滑的胳膊……明天,医生要锯开我的前胸,切开我的两只小臂,取出动脉血管给我的心脏搭桥……我不知我的脖颈,我的胳膊,我的一切,是否还能属于我……

洗完澡,护士来给我****,之后,我肚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

晚间十点钟,我和贺玉站在窗前拥抱告别,久久地沉浸在最后一个夜晚的沉默之中……

末了,贺玉习惯地吻了吻我的脖颈,嘱咐我:“我走了,你好早点休息。什么都别想,好好睡觉。噢,晚安。”他在隔壁开了一间病房。

贺玉走了,剩我一个人,只有桌子上的一百朵康乃馨及花篮陪伴着我。康乃馨是张巨芳女士让我儿子带来的。

我很快就入睡了,等护士叫醒我再次****时,我看到窗外楼上的大钟已是第二天清晨六点了。我知道并非完全由于护士给的两片安眠药在起作用。因为我的痛苦不是在今天,而是早在半年前就开始折磨我了。

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听天由命吧!人一旦豁出去,反倒平静了。

七点十五分,我靠在床头写下最后一篇日记:

“今天是2004年3月15日,我看到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不知是阴天,还是晴天,就像不知道我的生命结果一样。我感谢上苍给了我如此平静的承受力。我看一眼茶几上的鲜花和外面的天空,但愿这不是最后一眼。如果真有上帝,我祈求上帝能赐给我第二次生命……”

写完日记,我又躺下,不知不觉睡着了。

“雅文,醒醒吧,该上台了。”贺玉叫醒我时,我发现又睡了一个多小时。

后来护士告诉我,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坦然如此平静的病人,上台前居然睡着了。

我被推出门的刹那,最后看一眼窗外的大钟——九点十五分。

我看到孩子们眼泪汪汪地望着我。贺玉拉着我的手,边走边贴着我的脸,亲切地嘱咐我:“雅文,别紧张!我在外面陪着你,手术一定会成功……”

我向家人和何副主席、李琦院长挥了挥手,就被护士急匆匆地推走了。

躺在车上,我觉得自己就像母亲去世前一样,就像一片树叶扁扁地贴在床上,母亲活到八十九岁,而我还不到六十岁……

我被推进手术室里,发现所有的面孔都一样,口罩捂得严严的,根本认不出谁是谁。但我知道,我的生命就交给主刀的刘晓程院长及助手王正清、张嵬、麻醉师薛玉良等医护人员了。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最痛苦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亲人。

贺玉告诉我,当他看到手术室厚厚的大门被关上的刹那,他的心突然好像被掏空了。他不知这扇大门是否会将我俩隔开两个世界,他不知再见到我时,是一个活人,还是一具尸体……

孩子一再安慰他,劝他去休息,可他却一步不肯离去。他的心每分每秒都在为我牵挂着,煎熬着。他一次次地趴在手术室门外的地上,听着手术室里的动静。可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听到自己焦急的心跳。他经历了一生中最焦急、最难熬的十几个小时,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抓心挠肝……

一直等到晚间十一点二十分,刘晓程院长终于出来告诉他:“手术结束了,雅文大姐的心脏复跳了。”

听到这句话,贺玉的眼圈“刷”地红了。

3月16日上午,我经历了因渗血不止、输了近五千CC血和血浆、难以关胸的十四个小时大手术之后,周身插着氧气管、吸氮管、滴流管等各种管子,打着吊瓶,盖着白单,像死人似的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六号床上,昏昏沉睡,只觉得有人拍拍我的脸,听到一个声音在唤我:

“雅文大姐,醒醒吧。今天是十六号了,手术做完了,给你心脏搭了六个桥,把你破碎的心修好了。”

我恍恍惚惚觉得这声音很缥缈、很遥远,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