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春,周谷城在复旦大学当教授后,历任历史系主任及教务长,校务委员会常委,这一年,他的《中国政治史》已由中华书局出版了。1946年,生活书店又出版了他的《中国史学之进化》。也是这一年,周谷城与和其他教授发起组织上海大学民主教授联谊会(简称"大教联"),和翦伯赞等人起草反蒋宣言,周谷城自此成为著名的爱国人士。由于他经常支持学生反迫害、反压迫、反饥饿等活动,被学校撤去系主任职务。1949年,周谷城被国民党上海警备司令部逮捕,后由学校具结保证,他在家中受到监视,警方并要求他随传随到。
1949年5月,上海解放,周谷城真正获得自由,在上海市市长陈毅举行的各界人士座谈会上,他高兴地说自己被“解放”了,陈毅说:“不是解放,是我们会师了。”此后,他继续在复旦大学任教,兼任校教务长。这一年他出席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
1949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周谷城的重要著作《世界通史》第一、第二、第三册。这部通史打破了以往“欧洲中心论”的旧世界史框框,而以埃及、巴比伦、波斯、印度、中国和墨西哥六大文化中心的相互关联、日渐融合为主旨,描绘了世界文化彼此交流和互为因果的内在联系。周谷城认为世界是一个多元的有机整体,尽管世界上多文化区、多国度并存,但它们并非各自孤立活动,而是从开始就蕴涵着彼此间互相往来、互相交叉、互相渗透的必然趋势。在世界史的统一整体中并不抹煞某一时期有突出的重点,如16至18世纪时欧洲成为世界史的重点。他还指出:世界史应该是关于世界整体的历史,应该具有世界性。而当时几乎所有的世界史教科书,都以欧洲为中心,全然如欧洲史一样。更重要的是他认为,世界史不应以欧洲为中心,就爱国的思想说,不应该;就地理的方位说,有错误。我们不能追随以欧洲为中心的思想。希腊、罗马并非世界古代史上驾驭其它各地的文化中心。印度、中国、希腊、罗马是可以相提并论的。周谷城写道:“有人认为,世界文化的发展会向东方文化(中国文化)复归。我看这是机械论。今后世界文化的发展,不会是纯粹的东方模式或西方模式,而是会走向综合。西方文化到中国来,中国文化到西方去,其结果如何呢?在我看来,只会使双方的文化更为丰富多彩,更为进步,不会有消极的结果,不会破坏或有损于各自的固有文化。文化的交流与发展决不是谁吃掉谁,世界文化的发展过程,就是一种平衡过程。”
这一年周谷城寄书给毛泽东,毛泽东收到他的著作后,十分高兴,在6月给他回了信,说:“得书甚慰,如见故人。革命高涨,大家都是高兴的。前途尚多困难,惟有团结最大多数民众,方能战胜帝国主义的反抗。相期共同努力!”
解放后,周谷城一直在复旦大学任教,从事学术研究。1952年,周谷城加入中国农工民主党。1956年,周谷城被评为国家一级教授。
在教学的同时,周谷城不断著述,发表了大量研究世界史的论文,出版了许多史学著作。
建国初期,我国大学使用的逻辑学教科书都是从前苏联译过来的,其观点基本上是30年代哲学教科书观点的延续,认为形式逻辑是形而上学的基础,是有阶级性的,因而否认形式逻辑而只承认辩证逻辑。周谷城发现其中的问题,于1956年在《新建设》杂志上发表了题为《形式逻辑与辩证法》的文章。他认为:形式逻辑的对象是推论方式,它的法则只是对推论过程的规定,它的任务侧重于依据大前提如何推论,却不追问大前提是怎样成立的;它对任何事物都没有主张,因而没有观点上的倾向性,没有阶级性;它既可为辩证法服务,也可为形而上学服务;既能为正确的主张服务,也能为错误的主张服务。文章发表后,在全国掀起轩然大波,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周谷城没料到事情闹得这么大,一时心情很沮丧。
这时毛泽东知道了此事,对周谷城的探索精神十分赞赏,特意把把周谷城召到中南海谈心。毛泽东坐在中南海露天游泳池旁的布棚下,周谷城一到,毛泽东就问:“你能游泳吗?”周谷城说:“少年时在家乡的小河或池塘里,也可以浮游几十码,不知现在还浮得起否?”毛泽东说:“试试看。”于是两人换上泳装,一同下水,毛泽东从深水一端下去,在水中游起来;周谷城从浅水一端下去,一直不敢到深水里去。毛泽东喊道:“来呀?”周谷城话里有话地说:“我既不能深入浅出,也不能由浅入深。”游罢上岸,周谷城穿上衣服,毛泽东只披了一件睡衣,又坐在遮阳棚下,毛泽东拿出一本大字本线装的《汉书》,翻到《赵充国传》,挑出赵充国主张在西北屯田的那一段对周谷城说:“这个人很能坚持真理。他主张在西北设屯田军,最初赞成者只十之一二,反对者十之八九。但到后来,逐渐被人接受了,赞成者十之八九,反对者只十之一二。真理要人接受,总要有个过程,无论在过去历史上或现在,但要坚持。”
毛泽东的鼓励给周谷城极大鼓舞,之后他又发表了一系列文章,与其他作者论辩和商榷。辩论一直在继续,毛泽东一直很关注。在1957年举行的一次会议上,谈到批评要有说服力时,毛泽东对与会人员说:“《新建设》上周谷城写了一篇逻辑问题的文章,我看也不错。”对周谷城的观点作了明确的肯定。然而,辩论继续在深入,1958年的某一天,毛泽东来到上海,又把周谷城召来了。周谷城一坐定,毛泽东就拿出一本《新建设》杂志,对周谷城说“关于逻辑,你说得最明确。”周谷城说:“不得了,火箭炮似的批评冲过来,我受不了。”毛泽东说:“有什么受不了,辩论就是嘛。”周谷城:“我的意见很少有人赞成,我很孤立,成了众矢之的。”毛泽东:“你的意见有人赞成,并不孤立。”又说,“人民大学里的一个刊物,好象是《教学与研究》上,有人写文章,引了你的意见。”毛泽东又说,“不要害怕,要积极地写。”
后来,《人民日报》登载了周谷城的一篇文章,题目仍是《形式逻辑与辩证法》。毛泽东读了很感兴趣,又一次把周谷城叫到北京中南海。一见面,毛泽东就说:“问题转到《人民日报》上来了,讨论可能展开。”周谷城说:“我把形式逻辑与辩证法联在一块讲,却又把它们严格划分,恐怕不易有人信。”毛泽东说:“formal-logic本来就是formal的,要把它同辩证法混同,甚至改成辩证法,是不可能的。它是一门独立的学问,大家都要学一点。”
毛泽东在逻辑辩论方面对周谷城多次的关怀、支持和鼓舞,使周谷城终生难忘。毛泽东还对周谷城说:“最好把西方哲学史上哲学家所讲的逻辑,每一个人的,都给写一篇或几篇介绍的文章,从古到今,来它个系统的叙述。”又说,“最好把所有的逻辑书,不论是新的或是旧的,过去的或是现在的,一律收齐,印成大部丛书,在前面写几句按语式的话,作为导言。”
1958年,周谷城在自己的《形式逻辑与辩证法问题》一书出版前,写信想请毛泽东写导语。因毛泽东居领袖地位,不适宜对这场辩论公开表态,所以毛泽东在回信中说:“两次热情的信,都已收到,甚谢!大作出版,可资快读。我对逻辑无多研究,不敢有所论列;问题还在争论中,由我插入一手,似乎也不适宜。作序的事,不拟应命,可获谅解否?”婉言推辞了。这是毛泽东为了维护学术自由讨论气氛,保证“百家争鸣”的良好局面的英明之举。
转眼到了1961年“五一”节,毛泽东来到上海,周谷城等人受到接见。当晚,周谷城应报社之约,填词一阕,题为《五一节晋见毛主席》,调寄《献衷心》,发表在次日的《解放日报》上。词曰:
是此身多幸,早沐春风。蠲旧染,若新生。又这回倾听,指点重重,为学术,凡有理,要争鸣。
情未已,兴偏浓,夜阑犹在诲谆谆。况正逢佳节,大地欢腾。人意泰,都奋进,莫因循。
毛泽东在报上见到这首词,又请周谷城来。5月3日下午3时,周谷城来到毛泽东住处。
一进客厅,毛泽东第一句话就说:“词一首,看到了,怕不止一首吧?”周谷城说:“只有一首,我从来没有在报上发表过诗词,这确是第一首。”“恐怕不止一首。”周谷城说:“平时,我也偶然写几句,那是附庸风雅。”“附庸风雅有什么坏处?”周谷城说:“附庸风雅的人,无非是发发牢骚而已。”“发牢骚有什么不好?有牢骚不发,过得吗?”周谷城说:“据说,屈原的《离骚》就是牢骚,说是‘离’、‘牢’同声。”“可能是这样,但也未必一定。?周谷城进一步解释说:“离骚可能就是牢骚,牢骚可能就是罗唆。牢、罗同声,骚、唆也是同声。念罗唆,可能就是发牢骚。”周谷城所说的并没有什幺根据,但毛泽东仍微笑着,没有说他荒唐。谈话一直到晚上。晚饭时,二人在一个小桌子上共进旬餐。饭后,周谷城起身告辞回家,毛泽东还一直把他送上汽车。
1962年,周谷城发表了《艺术创作的历史地位》一文,提出“时代精神”问题。他认为,各个时代各种不同的思想意识,汇合而成为每个时代的时代精神;阶级社会则由压迫与被压迫、剥削与被剥削等各个“不同阶级”的“各种思想意识”,汇合而成为当时的时代精神。这种时代精神是“统一的整体”,但却又从“不同阶级乃至个人反映出来”,这种不同“进入”艺术作品“即成为创作的特征或独创性”,或“天才的表现”,各个阶级的各种“具体作品”,都是时代精神的反映。时代精神是“广泛流行于整个社会”的思想。周谷城的看法再一次引起学术论争,被批评为“把时代精神抽象成为超阶级的各种意识的汇合,是违反科学分析,违反事实的,属于脱离阶级的历史唯心主义”。到1964年夏,讨论演变为政治批判。批判者认为“时代精神汇合论”是以主观唯心主义代替唯物主义,以形而上学代替辩证法;以资产阶级人性论代替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学说。接着有人又批判他的“精神汇合论”就是“历史之完整统一”,是赤裸裸的阶级调和论、阶级合作论,其《中国通史》及其它著作都体现了这一点。
1966年文化大革命之后,周谷城也进了“牛棚”。毛泽东知道后,在一次会议上说:“周谷城的《世界通史》还没有写完。书,还是要让他写下去。”毛泽东以这种方式对周谷城进行了保护。话传到周谷城耳中,他再一次深受鼓舞,精神上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度过了那个艰难的岁月。
文革以后,周谷城又着力于教学和学术的工作之中,1978年后,他先后发表了《秦汉帝国的统一运动》、《继往开来的史学工作》、《关于艺术创作地位》、《着重统一整体,反对欧洲中心论》等富有卓见的论文。1980年,周谷城出版了《史学与美学》一书,再次把目光注视到美学领域。1981年,他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聘为博士研究生导师。1982年他编著的《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被列为全国高等院校文科教材。1983年,他的《周谷城史学论文选集》问世,该书收录了他平生所著史学论文中的代表作品。1985年,周谷城出版《诗词小集》一书,为其一生教学之余的诗词创作结集。90高龄时,他还主编了《中国文化史丛书》和《世界文化史丛书》,自80年代末先后出版。
建国后,除了教育工作外,周谷城还先后担任全国人大第一、二、三、五届常委,1983年被选为第六届、第七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教科文委员会主任委员;全国政协候补委员、第五届常务委员;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委员会副主席、主席、名誉主席等职。在地方上,他曾当选为上海市人大第三、四、五届代表,上海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上海市政协第一、二、五届常委、第三、四届政协副主席。历任中国史学会理事、常务理事、主席团执行主席、上海史学会会长、上海社会科学联合会副主席。
1996年11月10日,周谷城因病逝世,享年99岁。他将未完成的《世界通史》留给了后一代人继续撰写,将历史的评说留给了新世纪。
【作者点评】
周谷城是我国最为著名的历史学家之一,他一生献身于教育事业达60余年。他以其渊博的学问,纵论古今,评说中外,其学科领域涉及哲学、政治、社会学、史学、美学、教育学,各学科中他都有深刻而独到的见解。这种能力非一般人所能及,这种能力的培养,得力于他早年读书时期的刻苦自学,更得力于他对学习有着鲜明的目标。他曾说,他“直到二十岁左右,心窍开了,才把读书与治学结合起来”。在读了大量著作后,他“自己总想搞一个名堂出来,树立自己的学术系统”。所以就有了他的第一部心理学专著《生活系统》。“学以致用”是他走向治学成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思想。
他一生中和毛泽东交往密切,从青年时代直到文革前夕,几十年断断续续,两人都以学术相交,以同志相称,毛泽东对周谷城一生的影响至为重要。他的勇于创新,坚持真理的治学精神,一直为学界所尊崇。但他从毛泽东身上获得的力量不可忽视,他早年写的关于农民受剥削的论文,是毛泽东鼓励他在报上发表的,影响颇大;在后来的逻辑学之争中,在他的世界史未完成之时,也是由于毛泽东支持和关心才得以继续写作。周谷城是幸运的,他在近百年的生涯中,得以与伟人相交往大半生,以学问相激赏,以同仁相切摩,获历代学人中难得的良知,也获其平生事业达到顶峰的力量源泉。
周谷城学术生涯中还值得大书一笔的是,他在所涉领域中都能发现问题,并重建自己的体系。谈心理学他能把三个方面修正为三个阶段;论中国史,他能一反前人以论代史或为考证而考证的流弊,改为以理论贯通于史事之中;论世界史,他则打破旧史中以欧洲为中心的体系,创建自己的世界六大古文化区的通史框架,影响深远,为学界所赞赏。论逻辑,他能发现前苏联逻辑学中的错误,一炮引起天下响,最终果成新论;即使谈艺术,他的“时代精神”论也引起文艺界一场大争论。这一切都说明周谷城不是一个循旧的老学究,而是一个勇于创新的时代先锋人物。这种创新精神,在周谷城先生身上表现得特别突出,为他的史学事业带来了一次次辉煌。
还让我们注意的是周谷城一生,是真正的治学的一生,他90余岁时还能主编大型文化史丛书,其不竭的源泉是来自于何处?是对学问不懈的追求?还是对事业终生的奉献?抑或是对毛泽东无限的敬仰和怀念转化为学术的动力?还是深厚渊博的学识要在有生之年为世人留下丰厚的遗产?我们说或许都有。我们站在新世纪的起点,回顾过去的一个世纪老人,会感到过去近百年的世事沧桑,已让他的目光更加深邃,他纵观世界,让思维之船在古今中外几千年的历史海洋中奋力航行,穷其一生,并敢于冲击暗礁险滩。他终于达到理想的彼岸。《世界通史》就是他理想的墓志铭。
(刘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