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梅花审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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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梅花题材的文学表现(下):名家与名作(2)

宋璟《梅花赋》并序:“垂拱三年,余春秋二十有五,战艺再北,随从父之东川,授馆官舍,时病连月,顾瞻圮墙,有梅一本,敷于榛莽中,喟然叹曰:斯梅托非其所,出群之姿,何以别乎?若其贞心不改,是则可取也已,感而成兴,遂作赋曰:高斋寥阒,岁晏山深。景翳翳以斜度,风悄悄而龙吟。坐穷檐以无朋,命一觞而孤斟。步前除以踯躅,倚藜杖于墙阴。蔚有寒梅,谁其封植?未绿叶而先葩,发青枝于宿枿。抉秀敷荣,冰玉一色。胡杂遝于众草,又芜没于丛棘。匪王孙之见知,羌洁白其何极?若夫琼英缀雪,绛萼著霜,俨如傅粉,是谓何郎;清香潜袭,疏蕊暗臭,又如窃香,是谓韩寿。冻雨晚湿,夙露朝滋,又如英皇,泣于九疑。爱日烘晴,明蟾照夜,又如神人,来自姑射。烟晦晨昏,阴霾昼,又如通德,掩袖拥髻。狂飙卷沙,飘素摧柔,又如绿珠,轻身坠楼。半含半开,非默非言,温伯雪子,目击道存。或俯或仰,匪笑匪怒,东郭顺(原作慎,误)子,正容物悟。或憔悴若灵均,或欹傲若曼倩。或妩媚如文君,或轻盈若飞燕。口吻雌黄,拟议难遍。彼其艺兰兮九畹,采蕙兮五柞。缉之以芙蓉,赠之以芍药。玩小山之丛桂,掇芳洲之杜若。是皆物出于地产之奇,名著于风人之托。然而艳于春者,望秋先零,盛于夏者,未冬已萎。或朝华而速谢,或夕秀而遄衰。曷若兹卉,岁寒特妍,冰凝霜冱,擅美专权,相彼百花,谁敢争先!莺语方涩,蜂房未喧,独步早春,自全其天。至若栖迹隐深,寓形幽绝,耻邻市廛,甘遁岩穴。江仆射之孤灯向壁(原作寂,据《渊鉴类函》改),不怨凄迷;陶彭泽之三径投(原作长,据《渊鉴类函》改)闲,曾无愔结。谅不移于本性,方可俪乎君子之节。聊染翰以寄怀,用垂示于来哲。从父见而勖之曰:万木僵仆,梅英再吐,玉立冰姿,不易厥素。子善体物,永保贞固。”《全唐文》卷二○七。宋璟(663-737),邢州南和(今属河北)人,调露元年(679)进士,武则天时为御史中丞,睿宗时任宰相,因奏请太平公主出居东都,贬楚州(今江苏淮安)刺史。玄宗时复任宰相,开元八年(720)罢相。封广平郡公,卒谥文贞。与姚崇先后执政,并称开元贤相,然姚崇善于应变,宋璟刚正不阿,危言谠论,人品为世推重。其文集宋以来失传,《梅花赋》便无从得睹,宋人编《文苑英华》、《唐文粹》等总集均不载。有关其真实面貌,只唐人著述中零星涉及。颜真卿《广平文贞公宋公神道碑铭》:“七岁能属文……年十六七时,或读《易》旷时不精,公迟而览之,自亥至寅,精义必究。明年进士高第,补上党尉,转王屋主簿。相国苏味道为侍御史出使,精择判官,奏公为介。公作《长松篇》以自兴,《梅花赋》以激时,苏深赏叹之,曰真王佐才也。”铭辞中又称:“《赋》嗤梅艳,《篇》美松长。苏公嗟称,才必佐王。”《全唐文》卷三四三。这条材料很重要,由此可见宋璟未及冠而中第,而今本《梅花赋》序“春秋二十有五,战艺再北”云云,显然有假。当时宋璟有两篇作品,一诗一赋。诗美长松,托物自喻;赋讥梅艳,借以讽时。是非美刺,正反陈志,表现出初仕求进、期有作为的奋发姿态。而今本赋中梅花是颂美的对象,作者托梅自喻身世怀抱,这全然违反了宋赋本旨。而赋中“栖迹隐深,寓形幽绝,耻邻市廛,甘遁岩穴”云云,更是一派避世独善之意,纯然孤山咏梅以来的声吻,与宋璟此时初仕进取之身份、心志大相径庭。另晚唐皮日休《桃花赋》序云:“余尝慕宋广平之为相,贞姿劲质,刚态毅状,疑其铁肠石心,不解吐婉媚辞。然睹其文而有《梅花赋》,清便富艳,得南朝徐庾体,殊不类其为人也。”皮日休《桃花赋》,《全唐文》卷七九六。今本《梅花赋》虽然也多引佳丽比拟,但立意高超,风格清雅,实非“南朝徐庾体”之粉泽“富艳”可比。因此无论内容还是艺术上,今本广平《梅花赋》与唐人记载都有很大出入。而据唐人文献所透露的信息,如主题否定梅花,风格似南朝“徐庾”等,放在宋璟所处的初唐——当时人们视梅花仍在一般春花时艳,而文坛风气也以南朝绮艳之风影响为主,反较吻合。另外赋中一些段落明显点窜宋李纲《梅花赋》、唐陆龟蒙《采药赋》语句。

虽然两宋三百年间人们都认为宋璟《梅花赋》无传,今传本绝对赝作,但宋璟以一代开元直臣名相赋梅却构成了咏梅史上耀眼的事实,尤其是皮日休关于宋公“铁肠石心”不当赋辞“婉媚”的疑议,更是引发了一个不绝的话题。开始人们只是把它作为一般的典故,用以代表因梅感春、对景能赋的诗人雅兴,作为“无情未必真豪杰”,刚肠也能作绮语的典型例证,如廖明略取广平赋梅事为贵溪尉舍梅花命名“能赋堂”韩元吉《绝尘轩》,《南涧甲乙稿》卷一六。,秦观《和黄法曹建溪梅花》“谁云广平心似铁,不惜珠玑与挥扫”《全宋诗》卷一○五五。,都是此意。到南北宋之交,随着人们对梅花的推重,尤其是对梅花傲然岁寒之精神气节美的感知赏识,开始出现了这样的议论:宋公媚辞赋梅与其性格不是相左,恰恰相反,只有宋公那样的铁心石肠、刚姿劲质才配咏梅,才得梅花精理神髓。据《韵语阳秋》卷一六记载,南北宋之交的叶梦得曾“效楚人橘颂体作《梅颂》一篇,以谓梅于穷冬凝严之中,犯霜雪而不慑,毅然与松柏并配,非桃李所可比肩,不有铁肠石心,安能穷其至”《历代诗话》下册第616页。。当时持同样见解的还有王铚,其《明觉山中始见梅花戏呈妙明老》诗注写道:“皮日休曰宋广平铁心石肠,乃作梅赋,有徐庾风格。予谓梅花高绝,非广平一等人物,不足以赋咏。”王铚《雪溪集》卷二。文风与人格的矛盾被置之不理,从中发现了人品与梅花的统一。

经过这番旧事别解、故题新说,广平赋梅成了咏梅的重要事象,其意义就不只是一般的文士风雅,而是君子人格的比德象征,其作用在于揭示梅花坚贞刚毅的品格。“萧萧官舍自寒芳,清梦何从至玉堂。唱彻凉州太催逼,何如铁石广平肠。”李曾伯《太府寺梅花盛开和曾玉堂韵二首》其二,《可斋杂稿》卷二七。“广平铁石心犹在,宁有诗情似玉台。”虞俦《次韵古梅》,《尊白堂集》卷三。与六朝及初盛唐诗人的睹梅惊时、感伤绮怨不同,宋璟的刚毅秉赋和名臣风范与梅花精神品格最为契合。落实在表现方式上,人们多以广平之“刚态毅状”来比拟梅花,用“铁心石肠”之语来描况和赞誉梅花:“广平心肠铁石,姑射肌肤冰雪。”许及之《次韵周畏知用南轩“闻说城东梅十里”句为韵六言七首》其二,《涉斋集》卷一八。“衣冠古岸绮季至,介胄嶙峋亚夫色。从来魏征真妩媚,要是广平终铁石。月香水影儿女语,千古诗肠描不得。”郑清之《冬节忤寒约客默坐……》,《安晚堂集》卷八。“素心甘淡泊,秉节性贞固……孤根倚绝望,清光更回互。生平铁石肠,不受纤尘污。念结岁寒盟,相依共迟暮。”郑会《梅雪堂》,《全宋诗》卷二九五九。“清标实用何人可,只合差肩宋广平。”曹彦约《见梅有感》,《昌谷集》卷二。“梅之为物,天清月明,风度凝远,如宋广平在开元相太平。”陈著《跋弟梅轴》,《本堂集》卷四四。在这样的人格比拟中,尤其是“铁心石肠”的措语中,梅花的刚毅品格尤其是坚贞不屈的气节情操得到最为醒目的揭示。同样,也正是这些对宋璟人格深契梅格的审美理解,为宋元之际《梅花赋》的赝制提供了“贞心不改”、“君子之节”等立意的基础。

据方回、鲜于枢等人记载,今本《梅花赋》得之于宋东京旧国子监详见程杰《宋代咏梅文学研究》第380-388页。,具体时间大约在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元陈栎《题春先亭》:“闻有此文莫能得,仅见皮子加褒称。近世李君使交州,得诸尘壁轻连城。”陈栎《定宇集》卷一六。这里说的使者李君,是李思衍,谢枋得的学生,至元二十五年(1288)以礼部侍郎出使安南(今越南),二十六年秋返国黎《安南志略》卷二、三。,途经开封,或因此得之。

《梅花赋》先正面描写所见深山高斋丛棘中孤梅一株凌寒独放的情形,寄托人生不遇的处境与感受。接着以娥皇女英、藐姑神人、通德、绿珠、卓文君、赵飞燕,何晏、韩寿、温伯雪子、东郭顺子、屈原、东方朔等历史和传说中的佳人与名士对梅花进行多方面的比拟形容,最后则抉发梅花早春独步、凌越百花的本性和甘处幽寂、自保贞固的品格以自勉自励。通篇打着失意之士孤芳自赏的烙印,无论立意还是描写,都显系林逋孤山咏梅以来逐步发展起来的,尤其是南宋中期梅花欣赏中流行的观念、立场和方式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其作者应是宋元、金元之交的人士。

3张九龄《庭梅咏》

张九龄《庭梅咏》:“芳意何能早,孤荣亦自危。更怜花蒂弱,不受岁寒移。朔雪那相妒,阴风已屡吹。馨香虽尚尔,飘荡复谁知。”张九龄《曲江集》卷五。张九龄(678-740),字子寿,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出身寒门庶族,少年聪敏,十年间连登三第。受玄宗信赖,任洪州都督、尚书工部侍郎,开元二十一年(733)拜相。张九龄为相贤明正直,敢于谏诤,二十九年罢相,迁荆州大都督府长史。张九龄之罢相是盛唐治乱转折的分水岭。张九龄的作品中多次写到梅花,把梅花称为“南国树”张九龄《和王司马折梅寄京邑昆弟》,《全唐诗》卷四八。。这首诗是专题咏梅,但在梅花“形似”方面着笔不多,而是对其孤芳自危、风欺雪妒、飘荡无依之处境深怀怜悯。张九龄晚年的《感遇》、《杂诗》等组诗多采用比兴寄托的手法,委婉曲折地表达自己贤能遭嫉、忠正见谤的感怀忧思,其中如《感遇》其一、其七以兰桂、丹橘隐喻自己洁身自好、怀才不遇的现实遭际。同样,这首咏梅诗也应属此类托物言志之作,诗中梅花的芳馨孤危也正是张九龄人格、遭遇的写照。

4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诗曰:“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全唐诗》卷二二六。诗题中所说的裴迪,早年隐居终南山,与王维交谊很深,晚年入蜀作幕僚,与杜甫频有唱和。蜀州,治所在今四川崇庆。时杜甫居成都浣花溪畔草堂。时间在肃宗上元元年(760)或二年初,裴迪寄了一首《东亭送客逢早梅》诗与杜甫,杜作此诗为答。诗首联以何逊东阁(扬州刺史萧伟幕府)咏梅的故事来赞美裴迪的寄诗,颔联承友人来诗意,表达对友人挂念自己的感激。裴迪来诗中也许有叹息不能折梅相赠之意,诗人在颈联对此反为安慰,梅花正如何逊所说是“惊时”之物,“你不要对此介意,不然我也会与你一样惹起无限乡愁”。诗人最后说,“我家门前浣花溪上也有一株,那争春竞放的形象使人倍感岁月无情,催人青丝转白头”。

该诗通篇以早梅伤情立意,前半就着一个“忆”字感谢故人对自己的思念,后半围绕一个“愁”字抒写自己的情怀。正如清沈德潜《说诗晬语》所说“此纯乎写情”《清诗话》下册第551页。,此诗表达重点在抒情,不在咏物。诗歌感情诚挚,语言浅白,始终以谈话的口吻,推心置腹一般,感人肺腑。明人王世贞推此诗为“古今咏梅第一”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九。,意在推重唐代诗歌的抒情传统。南朝以来的咏梅诗赋以刻缕“形似”为主,其中言情之作不多,主题多承乐府《梅花落》边塞苦辛相思之意,而且也多出于思妇闺怨、宫怨情态,齐梁宫体咏梅尤其如此。何逊咏梅也染闺怨色彩。鲍照、张九龄等诗作亦具托物寓怀之色彩,但只就花色比兴而已。唐代以来,诗人多着意梅花的时序特色,借以抒写宦游流落之情,如张说《幽州新城作》、卢僎《十月梅花书赠》,杜甫站在盛唐诗歌艺术发展的制高点,远承陆凯折梅寄远之意,超越传统宫体闺怨情调,直抒自我睹梅感春怀友思乡之情,实现了咏梅抒情的新境界,在咏梅史上有着承前启后的意义。

5戎昱《早梅》

诗曰:“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销。”《文苑英华》卷三二二。关于此诗作者,明清文献一作张谓,但宋人多作戎昱。戎昱(744-801),扶风(今陕西扶风)人,早年为节度幕僚,后官江南辰州(今湖南沅陵)、虔州(治今江西于都)刺史。戎昱长于七绝,风格清新明畅,此诗亦然,写早溪畔梅树花光洁白如玉,又疑为冬雪未销,渲染出早春溪畔梅花特有的明丽风景。

6柳宗元《赵师雄醉憩梅花下》

柳宗元《龙城录》卷上有《赵师雄醉憩梅花下》一则:“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傍舍,见一女子淡妆素服,出迓师雄。时已昏黑,残雪对(对:一本作未销)月色微明。师雄喜之,与之语,但觉芳香袭人,语言极清丽。因与之扣酒家门,得数杯,相与饮。少顷有一绿衣童来,笑歌戏舞,亦自可观。顷醉寝,师雄亦懵然,但觉风寒相袭。久之,时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尔。”柳宗元《龙城录》卷上,《五百家注柳先生集》本。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解县(今山西运城解州)人。出身世宦之家,贞元九年(793)登进士科,任蓝田尉、监察御史里行等。积极投身“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柳州(今属广西)刺史,47岁卒于柳州。《龙城录》是一部志怪杂事集,今分两卷。龙城,隋朝县名,唐初升龙州,后改名柳州。顾名思义,《龙城录》当成于柳宗元晚年贬官柳州时。但此书不见于《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等书目著录,南宋中尤袤《遂初堂书目》小说类始有其目,也未明撰者和卷数。宋人多认为此书既不见《唐书》记载,且内容虚诞,文笔衰弱,不似柳宗元所为,而是南北宋之交王铚等人的假托之作。后世学者也多持此说,当今学者歧见纷纭,一派认为不能轻易否定柳宗元的作者身份,另一派则根据《龙城录》所载之事多与唐史不合,且不乏柳宗元身后发生者,断言其决非唐人所作程毅中《唐代小说琐记》,中华书局《文史》(第二十六辑)第281-291页;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第493-507页;《宋代志怪传奇叙录》第15页;陶敏《柳宗元〈龙城录〉真伪新考》,《文学遗产》2005年第4期;薛洪《〈龙城录〉考辨》,《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5期。。

尽管作者是否柳宗元一时未可遽断,但该书之始为世所知却是南北宋之交的事。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这段赵师雄罗浮遇仙的故事。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一如此著录此书:“称柳宗元撰,龙城谓柳州也。罗浮梅花梦事出其中。唐志无此书,盖依托也,或云王铚性之作。”直以此事为代表,可见这一故事在当时的知名度。赵师雄,正史无传,其他各类文献也未见提及。这段记叙中也有明显漏洞,一是罗浮山地处炎瘴海隅,是否有“残雪”,很值得怀疑;二是岭南天寒只在岁末,而这一时节绝不会出现“东方已白”,“月落参横”的情形。宋人怀疑此事是王铚“迁就东坡诗‘月黑林间逢缟袂’及‘月落参横’之句”的杜撰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二。,也不全为无根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