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梅花审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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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梅花题材的文学表现(下):名家与名作(3)

南宋以来,这一故事广为咏梅诗词采为辞藻典故,洪迈《容斋随笔》卷一〇:“今人梅花诗词多用‘参横’字,盖出柳子厚《龙城录》赵师雄事。”这一故事的意义就在创造了一个梅花仙女的美丽传说,罗浮是道教名山、神仙洞府,以此为背景也进一步渲染出神奇的效果,正如宋蒋捷所说“罗浮梅花,真仙事也”蒋捷《翠羽吟》,《全宋词》第3446页。。这一故事给人们带来幽幻的想象,也进一步赋予梅花美妙而超逸的意味。

7朱庆余《早梅》

诗曰:“天然根性异,万物尽难陪。自古承春早,严冬斗雪开。艳寒宜雨露,香冷隔尘埃。堪把依松竹,良涂一处栽。”《全唐诗》卷五一五。朱庆余(797-?),名可久,以字行。与贾岛等同时,越州(治今浙江绍兴)人。一生游历颇广,敬宗宝历二年(826)进士及第,官秘书省校书郎。做诗擅长五律,其七绝《近试上张水部》一诗脍炙人口。《早梅》为五律诗,虽构思无奇,影响不大,但究其内容,对早梅的赞美并不停留于传统的花色之悦、花期之叹,而是强调其“根性”高超,言梅“斗雪”、“香冷”,措语立意多有新见,尤其是尾联以梅媲美松竹,拟栽一处,开后世松、竹、梅为“岁寒三友”说之先声。可以说,此诗包含了后世有关梅花品格美的基本元素,值得注意。

8曹邺《梅妃传》

曹邺(816-875?),字邺之,桂州阳朔(今属广西)人,大中四年(850)登进士第,历任洋州(今陕西洋县)刺史、吏部郎中等。旧题唐曹邺《梅妃传》是一篇颇多争议的传奇作品:

“梅妃,姓江氏,莆田人,父仲逊,世为医,妃年九岁能诵二《南》,语父曰:‘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父奇之,名之曰采。开元中,高力士使闽粤,妃笄矣,见其少丽,选归,侍明皇,大见宠幸。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几四万人,自得妃,视如尘土。宫中亦自以为不及,妃能属文,自比谢女,尝淡妆雅服,而姿态明秀,笔不可描画。性喜梅,所居阑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至夜分,尚顾恋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戏名曰梅妃。妃有《萧兰》、《梨园》、《梅花》、《凤笛》、《玻杯》、《剪刀》、《绮窗》七(《四库全书》百二十卷本作八,当是视萧兰为两篇)赋。是时承平岁久,海内无事。上于兄弟间极友爱,日从燕间,必妃侍侧。上命破橙往赐诸王,至汉邸,潜以足蹑妃履,妃登时退阁。上命连宣,报言适履珠脱缀,缀竟当来。久之,上亲往命妃,妃拽衣迓上,言胸腹疾作,不果前也,卒不至,其恃宠如此。后上与妃斗茶,顾诸王戏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斗茶今又胜我矣。’妃应声曰:‘草木之戏,误胜陛下。设使调和四海,烹饪鼎鼐,万乘自有心(《四库全书》百二十卷本作:宪)法,贱妾何能较胜负也。’上大喜。会太真杨氏入侍,宠爱日夺,上无疏意,而二人相疾,避路而行。上尝以方之英、皇,议者谓广狭不类,窃笑之。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缓,亡以胜,后竟为太真迁于上阳东宫。后上忆妃,夜遣小黄门灭烛密以戏马召妃,至翠华西阁叙旧,爱悲不自胜。继而上失寤,侍御惊报曰妃子已届阁前,当奈何。上披衣抱妃藏夹幙间,太真既至,问:‘梅精安在?’上曰:‘在东宫。’太真曰:‘乞宣至,今日同浴温泉。’上曰:‘此女已放屏,无并往也。’太真语益坚,上顾左右,不答。太真大怒曰:‘肴核狼籍,御榻下有妇人遗舄,夜来何人侍陛下寝,欢醉至于日出不视朝?陛下可出见群臣,妾止此阁,以候驾回。’上愧甚,拽衾向屏复寝,曰:‘今日有疾,不可临朝。’太真怒甚,径归私第。上顷觅妃所在,已为小黄门送令步归东宫,上怒斩之,遗舄并翠钿命封赐妃。妃谓使者曰:‘上弃我之深乎?’使曰:‘上非弃妃,诚恐太真恶情耳。’妃笑曰:‘恐怜我则动肥婢情,岂非弃也。’妃以千金寿高力士,求词人拟司马相如为《长门赋》,欲邀上意。力士方奉太真,且畏其势,报曰‘无人解赋’。妃乃自作《楼东赋》。略曰:‘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飏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凤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忆昔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燕,陪从宸旒,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鹢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着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太真闻之诉明皇曰:‘江妃庸贱,以庾词宣言怨望,愿赐死。’上默然,会岭表使归,妃问左右:‘何处驿使,来非梅使耶?’对曰:‘庶邦贡杨妃果实使来。’妃悲咽泣下。上在花萼楼,会夷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赐妃。妃不受,以诗付使者曰:‘为我进御前也!’曰:‘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上览诗怅然不乐,令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曲名始此也。后禄山犯阙,上西幸,太真死。及东归,寻妃所在,不可得,上悲。谓兵火之后,流落他处,诏有得之,官二秩,钱百万,搜访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飞神御气,潜经天地,亦不可得。有宦者进其画真,上言似甚,但不活耳。题诗于上曰:‘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读之泣下,命模像刊石。后上暑月昼寝,仿佛见妃,隔竹间泣,含涕障袂,如花朦(百二十卷本下有:雾)露状。妃曰:‘昔陛下蒙尘,妾死乱兵之手,哀妾者埋骨池东梅株傍。’上骇然流汗而寤,登时令往太液池发视之,不获。上益不乐,忽悟温泉汤池侧,有梅十余株,岂在是乎。上自命驾,令发视,才数株,得尸。裹以锦裀,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许,上大恸。左右莫能仰视,视其所伤,胁下有刀痕。上自制文诔之,以妃礼易葬焉。赞曰:明皇自为潞州别驾,以豪伟闻,驰骋犬马鄠杜之间,与侠少游。用此起支庶,践尊位,五十余年,享天下之奉,穷奢极侈,子孙百数。其阅万方美色众矣,晩得杨氏,变易三纲,浊乱四海,身废国辱,思之不少悔,是固有以中其心,满其欲矣。江妃者,后先其间,以色为所深嫉,则其当人主者,又可知矣。议者谓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媚忌自取。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至一日杀三子,如轻断蝼蚁之命。奔窜而归,受制昏逆,四顾嫔嫱,斩亡俱尽,穷独苟活,天下哀之。传曰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盖天所以酬之也。报复之理,毫忽不差,是岂特两女子之罪哉。

汉兴尊春秋,诸儒持公穀,角胜负,《左传》独隐而不宣,最后乃出,盖古书历久始传者极众。今世图画美人把梅者,号梅妃,泛言唐明皇时人,而莫详所自也。盖明皇失邦,咎归杨氏,故词人喜传之,梅妃特嫔御擅美,显晦不同,理应尔也。此传得自万卷朱遵度家,大中二(《四库全书》百二十卷本作:戌)年七月所书,字亦端好。其言时有涉俗者,惜乎史逸其说,略加修润,而曲循旧语,惧没其实也。惟叶少蕴与予得之,后世之传或在此本,又记其所从来如此。”陶宗仪《说郛》卷三八,商务印书馆版涵芬楼百卷本。

《梅妃传》旧题唐曹邺撰,颇多可疑。今本《梅妃传》全文最早见于《说郛》,北京图书馆藏涵芬楼明钞本《说郛》不题撰人,明中叶正德、嘉靖间所刻《顾氏文房小说》本也不署撰者,而北京图书馆藏钮氏世学楼明抄本、明末清初陶氏重辑百二十卷本《说郛》题作唐曹邺撰,孰是孰非,殊难分解。南宋叶廷珪《海录碎事》、李俊甫《莆阳比事》二书最早辑录、编述《梅妃传》文字,均未言作者。传文最后所附无名氏跋语是迄今所见有关《梅妃传》写作情况的唯一材料,理应作为我们讨论相关问题的出发点和首要依据。跋文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些信息:第一,《梅妃传》有一唐大中年间(二年、八年或十二年)写本。第二,《梅妃传》长期湮没。第三,唐写本为南唐藏书家朱遵度家所传。第四,唐写本由跋文作者与叶梦得(字少蕴)得之。第五,今本《梅妃传》非唐本原貌,而是经过跋文作者润饰过的新本。除了这些一目了然的内容外,关于《梅妃传》作者,该跋也有所启发:首先,跋文于唐写本藏家、续得者乃至于书写时间及字迹等都交代荦荦,而于作者这样关键的问题却只字未提,显然不合常理,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跋文作者所见唐写本未署撰者。其次,跋文称唐写本“时有涉俗”,而要“略加修润”。若唐写本署明曹邺所撰,宋人不会轻下雌黄。即便是经过润色的今本《梅妃传》,人们仍发现存在像梅妃从长安(今陕西西安)大内夜中竟能步归上阳宫(在今河南洛阳)这样明显的常识性漏洞,诗人曹邺不会如此浅鄙疏谬。因此,事实应该如《梅妃传》跋文所说,《梅妃传》有一唐写本,撰者不明,语辞凡俗,经跋文作者略加润色而成今本面貌。笔者进一步考定,其润色定稿时间当在宋高宗绍兴元年(1131)至十八年间程杰《关于梅妃与〈梅妃传〉》,《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

传奇主人公梅妃不见于各种正史著述,唐人小说如《明皇杂录》、《高力士外传》、《开元天宝遗事》等载明皇朝事者,也未提及。有关事迹都出于旧题唐罗邺所撰《梅妃传》,而《梅妃传》中所载“内容情节与历史事实多相抵牾”卢兆荫《“梅妃”其人辨》,《学林漫录》(九集)第161页。,显系对唐史不甚了了者所述。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大多对梅妃其人持怀疑态度,甚至有学者断言是“‘无’中生有”张乘健《〈长恨歌〉与〈梅妃传〉:历史与艺术的微妙冲突》,《文学遗产》1992年第1期。。但自古后宫三千,见于史乘者又有几个?是否有这样一种可能,梅妃其人虽属宫闱秘事,正史不载,但在其故里或其他关系密切地却不乏知情者,所知所闻也倍受珍视,凤爪片羽得以耳拾绵传于世。进而野史稗贩,逐步在文人层面浮现出来。笔者认为,晚唐张泌《妆楼记》中也有梅妃事迹记载,可资佐证。因此有关梅妃故事,具体情节容可怀疑,但决不能遽断其人子虚乌有,指为宋人杜撰程杰《关于梅妃与〈梅妃传〉》,《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

尽管梅妃、《梅妃传》都可能出于唐世,但今本《梅妃传》既经宋人操觚改定,也就更多地打着宋人思想意识和生活情趣的烙印。传中写梅妃“年九岁能诵二《南》”,“期以此为志”,完全符合宋代日益强化的封建正统礼教。而“能属文,自比谢女”、“淡妆雅服”、“姿态明秀”、“性柔缓”等,一副文静淡雅的才媛淑女形象,与唐人所欣赏的“肌理细腻骨肉匀”(杜甫《丽人行》)那样的丰满之美大相径庭,而与宋人的女性审美观比较契合。传中所记斗茶之事,也是入宋后才在士大夫阶层开始风行起来的茶艺之戏。至于梅妃“性喜梅,所居阑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至夜分,尚顾恋花下,不能去”的细节,更是使人感受到宋代梅花欣赏风行之际的生活气氛。笔者以为,这段人物描写可能受到五代以来《谢女咏梅》图之类绘画作品的启发。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二记载五代梅行思(一作再思)有《谢女咏梅》图。谢女,东晋宰相谢安的侄女谢道韫,以文才著称于史。《梅妃传》跋文也提到:“今世图画美人把梅者,号梅妃,泛言唐明皇时人,而莫详所自也。”传中“自比谢女”、“顾恋花下”的形象俨有“谢女咏梅”的影响。正是这样的描写,展示出梅妃形象与梅花在神韵、气格上的相通,是与杨贵妃那种牡丹式的富丽俗艳之美的鲜明对峙。因此,梅妃形象成了后世咏梅文学中常用的人格拟象,同时也成了才子佳人文学中佳人形象最基本的模式。

《梅妃传》中梅妃之事,在后世叙事文学中成了广泛演绎的题材。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五记南戏院本杂砌中有《梅妃》一本,清程枚《一斛珠》传奇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卷一二。、梁廷楠《江梅梦》杂剧同上,卷八。、无名氏《梅妃怨》杂剧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卷八。等,皆演梅妃事,足见这一传奇的深远影响。

9崔道融《梅花》

诗曰:“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全唐诗》卷七一四。崔道融(?-900),荆州(今属湖北)人,早年遍游今陕、豫、鄂、赣、浙等地,晚年避乱入福建,自号东瓯散人。存诗多绝句,不事雕琢,语言明净朴素,此诗亦然。其中第二联称梅“清极”“有韵”,着眼于梅花的整体特征,可以说抓住了一些实质,具有一定的概括性,颇为引人注意。

10齐己《早梅》

诗曰:“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去,禽窥素艳来。明年犹应律,先发映春台。”同上,卷八四三。齐己(864-938?),五代著名诗僧。俗姓胡,名得生,自号衡岳沙门,潭州长沙县(今湖南长沙)人。早年遇唐末丧乱,辗转避难于江南、巴蜀一带,也曾北游京、洛,东下江、浙,但主要活动在湖湘一带。一生以游方修禅、诵经吟咏为事,曾住湘西道林寺、庐山东林寺。后梁龙德元年(921)西行往蜀,为荆南(今湖北荆州)割据首领高季兴挽留,命为僧正,居龙兴寺。善作近体,尤长于五律,得贾岛、姚合苦吟清切之风。《早梅》诗多数语句的构思运意都较平庸。首联以对比的手法写梅花生机独先的秉性,“万木冻欲折”略带夸张,意在着力反衬梅之“孤根暖独回”之特色。这可以说是写根暖之“早”,颔联则进写花开之“早”。颈联写梅花香、色之奇,引得冻禽窥艳,是侧面渲染花发之“早”,对仗较为工稳。尾联预祝明春先发,说的仍然是个“早”意。全诗笔笔不出“早”意,处处紧扣题目,顺理成章,结构平稳。

颔联句法随便,但无疑是全诗的亮点。“深雪”不仅是气候上的严寒,更有体积上的封压。以此一片积雪皑皑、千里冰封的天地作为梅花开放的背景,很能衬托出梅开之早的季节特征。“一枝”更是全诗的画龙点睛之笔。梅花开于百花之前,是谓“早”;此树先于众梅,悄然放花,更见其“早”;所开又非全树,而是“一枝”先颖、生机乍泄,更是“早”上加“早”。宋人陶岳《五代史补》卷三记载,齐己曾以这首诗求教于当时的著名诗人郑谷,诗的第二联原为“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读后说:“‘数枝’非早,不若一枝则佳。”齐己深为叹服,便将“数枝”改为“一枝”,并称郑谷为“一字师”。这可能只是传闻,齐己与郑谷间另外还有一请教改诗的故事,都未必可靠,但传闻本身从一个侧面说明这“一枝”两字的精彩。“一枝”比“数枝”不仅更尽其“早”,从后世丰富的咏梅经验看,形象也大为简劲幽峭,苏轼有“竹外一枝斜更好”的诗句,这种“以一当十”的构思对后世咏梅可谓启发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