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迎头经——瞿秋白作品精选
13197900000012

第12章 学阀万岁!(2)

仔细想来,这句话确实说得不错,刮刮叫,道地好!!大多数人;至多只是人罢了,民族(绅商)之中尚且没有他们的份,何况文学呢?文学和艺术是专门家的。譬如说绅商文学,难道个个绅商都会做文艺的创作吗?新月派健将梁实秋说得好:“资产阶级有的是资产,却不一定懂得艺术。”自然哪!当初汉高祖把文人的帽子脱下来,当便壶用,赏他妈的一大泡“龙尿”。同时汉朝的儒生文士却乖乖的替朝廷和贵族阶级“制礼作乐”。贵族也“不一定就懂艺术”,只要有阿谀贵族的文学,贵族文学便建立了。绅商文学也是一样的。汉朝的太史公就说的:“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这是“千古的名言”——文学的“最确当最科学的”定义。当初的“主上”是贵族,贵族有他们的“清客”。现在的“主上”是民族,民族也就有合乎民族所需要的“清客”。清客是什么东西?清客是“介于相公与先生之间的人物”。他们替主上“做”文学,会替主上捧场,也会向主上讽谏,会帮主上寻开心,也会为着主上演魔术……花样多得很呢!民族的清客,比较贵族的清客起来,自然有许多地方不同。譬如说罢:贵族的士大夫在自己家里养着一班髦儿戏子或者像姑戏子,同时,也养着一班琴棋书画诗古文词的清客。民族的绅商却是零星购买这一类的东西,新式清客也就不在家里养着了,而是在市场上养着。……中国民族现在不但要诗古文词,而且还要欧化的一切种种的文艺,也就要这一类的一切种种的清客。于是乎山林隐逸脱胎换骨的孳生许多种的欧化清客;山林文学也就借尸还魂的变化出时髦绅商的清客文学。清客的种类多得很,只好举几个例:

一种是西洋古典主义。如果“主上”有些阿土生的气味,那么,清客帮他搬弄些西洋古董,讲讲海外奇谈。最要紧的是:新的主上,要有新的“礼乐”,翰林院不要了,要大学院。学院主义(Academic)的文学,在中国现在是包含着整理国故和介绍西洋古典的意思。可是,时髦的学院派,至少要用西洋“科学”方法来整理中国旧文学。再则,“主上”如果太偏激了,那么,一定要替他讲讲“文学要表现普遍的人性”。——这是一个重要的西洋古典,主上不懂得运用,而公开的说出“自由民治”的真面目,那就一定要火上加油的更加激起匪徒的暴乱的!西洋古典主义,对于中国旧文艺,其实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他也说“文学的严重性”,也说“希腊人到剧场去是义务”等等。这就是文以载道的意思。不过为着“新的礼乐制度”起见,他要力争“最深刻的人性的表现”,连名词上的“反帝国主义”问题都不要提起:因为天下只有“人性”和“人权”,没有什么帝国主义不帝国主义。如果西洋古典懂得了,“人性”就表现了!总之,“文以载道”这一点,西洋古典主义是替绅商文学加一种恰当的注解:就是绅商应当更公开的“载买办之道”。举例说:中国的民族文学说要有自强自立的精神,西洋古典主义就说:不错,这是合于西洋古典的——美国能够自强自立,所以“差不多家家人家都有汽车”(《新月》三卷二号《书报春秋》第十九页)。为着这种“人性”,西洋古典主义是“勇敢的战斗的”。这当然不是反对国民革命的战斗,而是反对“反动”的战斗。

他们说:“反动”运动“惹起人们对于束缚的仇恨……这种影响容易发生不良的结果,且不可避免的流于感情主义,以及过度的浪漫……对于一时的现象感到过度的激动,因而不能沉静的观察人生,并观察人生的全体”(梁实秋《文学与革命》)。

一种是宗法的浪漫主义(Patriarchal Romanticism)。西洋古典里面有一种叫做封建的浪漫主义;现在中国的宗法的浪漫主义和他有同样的性质。这是对于“先王之遗风”,或者是对于浑朴,朴实,侠义,仁爱,忠厚,……或者是对于“典章文物之盛”,“黼黻衮冕之美”,或者是对于所谓田家乐,所谓家庭的天伦之乐……对于这一些封建的宗法社会的恬静的“东方文比”,加以巧妙的描画和表现,加以理想化和浪漫化,“白话”的新文学之中,这种主义的表现是的确要叫人换一换口味。甚至于这种文艺技巧上,都有特殊“恬静”的风格,读了使人“心平气和”的感怀着“螺丝谷”的桃源境界。是感慨,是凄凉,是没落,还是消沉呢?只举一两个例子。例如沈从文的《一个妇人的日记》,或者描写“亦和平常人差不多的”

兵士,那种浑浑噩噩的心理……不论作者自己怎样想,读者所能够得到的是什么呢?难道不是上面所说的么?

一种是灵感的或者肉感的享乐主义。绅商的世界始终不是士大夫的世界了!竹篱茅舍的风味,可以使人享“陆地神仙”的“清福”。咖啡店的花灯和跳舞场的钢琴——以及那些紧张到万分的机械和工钱奴隶,在繁剧的震动和狂暴的声响之中所制造出的一切东西,也一样可以使我们中国洋场上的新诗人寻找“灵感的享乐”。徐志摩的诗……举不尽的诗人,以及“深巷寒犬吠声如豹”式的小巧的小品文等等。至于肉感的享乐主义,那更不用说了。三角,四角以至于多角的恋爱,“妖媚的眼睛”,“丰腴的乳峰”,曲线美,就算这些小说,“再现着”“五四”以来旧家庭的崩溃,也不过是继续《玉梨魂》的步调,从寡妇的灵感恋爱,“大胆的”走进肉感恋爱罢了。这些是洋场的产物;这些,是和“五四”一样的洋场的产物!甚至于在这些“玉腿”,“肥臀”,“乳峰”,……——大堆肉感的气味之中,夹杂些不伦不类希奇古怪的反动运动——少爷和小姐恋爱,小姐和西崽轧姘头,可是,“人们是在跳跃着”,一跳跳到自己革自己的命,小开领导罢工反对自己的父亲资本家;甚至于小老板实行均产主义。哈哈哈。

一种是大减价的自由主义,别名叫做浅薄的人道主义。这是到处都是的主义,例子是举不尽的。黄包车夫啦,苦力啦,难民啦,多多承谢他们的人道了!自然,每一篇小说之中,你还可以看见东一句西一句的“军阀”,“官僚”等等字样。然而有没有深刻的揭发军阀官僚地主资本家和他们的“政治团体”,“经济团体”的罪恶呢?不但一篇小说也没有,甚至于好好的一段小说也没有。《官场现形记》是过去了,大概《官场现形记》的时代死去了罢?俄国哥哥里的《巡按使》那一类的伟大的不朽的著作,我看,总要等到没有了“官场”等等之后,然后再出现了。

总之,有替段执政著书立说制礼作乐的章秋桐,也就有和段祺瑞著围棋谈谈“螺丝谷”

里的故事的清客,也有替段公馆收买春宫和欧化淫书的清客,更要有替大人老爷结善缘做功德讲讲人道主义的清客。无论你是清高也好,卑鄙也好,这个得宠也好,那个失宠也好,正言直谏的也好,拍马屁舔屁眼的也好,——你是个清客,始终是个清客!市场上的清客比公馆里的清客好不了多少。只是市侩气特别浓厚些。市华苹等于社会,社会就等于市侩。所以市侩式的清客文学,就是社会文学!这是“文学革命”第二大主义的光荣!

本来文艺之中主要的是内容,不是形式。形式不过趣味罢了。清客应当制造什么样的趣味,这是要看“主上”的胃口怎样而定的。文言文也好,白话文也好,有格律用古典也好,没有格律不用古典也好。市侩式的清客文学是用不着和旧文艺继续战斗的。而且清客文学替主上多想些办法,总比单纯的山林文学好些:西洋古典的学院主义,可以使浮躁的青年进到“苦学的深思”;宗法的浪漫主义可以消除消除匪徒的“戾气”;享乐主义可以使“不可造就的”匪性的小辈,在灵感的或者肉感的手淫之中消磨消磨他们的“无足轻重的”时间和精力。

这些新主义和新艺术,如果能够达到广大的群众之中去,那么,这和政治上的自由主义一样,对于民族文学将要有伟大的功绩。我觉得自己非常之荣幸:上海的合法的工会已经能够用桐城派的古文,很确当的说出这些种种自由主义的意义,我就借用这上海“七十余工会”给后大椿同志——国民会议代表的电报,来结束这段文章罢;因为“英雄所见略同”:

群众之心理,如江河之潮流,顺而导之,河沃膏腴,产有谷,福国而利民,逆而阻之,其不为洪水泛滥几希矣。语云:物必先腐而后虫生,工人怀不平之心,而赤匪利其机,鼓其动。能去其症结,不药而愈,乌待于兵革,此之谓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先贤云:

未有嗜杀人而王天下。——此以德服人者王,以力服人者霸,权衡政治,贵得其平,革命贵革心,革其心之不平,而使之平,斯真革命也……止赤固胜于铲赤,必事半而功倍也。(上海《申报》,1931年5月9日)

新文学的第三个“新主义”,据说是“推倒古典文学,建设写实文学”。自然,外国古典不在推倒之例。一切种种的外国古典,本来大半都是“五四”之后的新文化运动去贩买来的新式入口货。而“五四”的娘家是洋场。洋场上的轧姘头,翻译成功智识阶级的新名词,就叫做“打倒礼教自由恋爱”。洋场上的新式商业和买卖万能,就使以前“公馆”里的一切宝贝,都逐渐搬出来拍卖。大家庭崩溃了,所谓个人主义发见了。

礼教改换了,所谓肉感主义发展了。“肉的解放”和“灵魂的变化”,在中国特殊的“绅商系统”之下,所表现出来的不是《鲁滨逊飘流记》的冒险独创的精神,不是左拉所描画的“巨大规模的机械,不断的产业发展和进到资本主义的过程”。中国的绅商,是次殖民地的绅商。咱们的这些“主上”,实在是“小贫”,养不起这许多清客——尤其是欧化的市侩式的清客。可是,这班东西,却在帝国主义的大强权和咱们民族的小强权压榨之下,一天天的堆积在洋场上。中国的洋式的都市,因此就有特别众多的无赖文人。无赖,就是失掉了靠山的人。西洋城市之中,也有这类的“Bohemians”(薄希民)。这种“无赖智识阶级”——欧化的落拓文人,倒是中国写实文学的第一辈作家。

这些无赖的本事,首先就是他们的虚无主义。一切都是虚伪的,一切都是无价值的。卑鄙龌龊的果然是混蛋;表面上像煞有介事的还不是假道学?道德,社会,反动,革命,学问……都是些骗人的东西!人生是灰色的。这样,自然“醇酒妇人”的颓废主义,就很足以动人的了。酒,女人;女人,酒!坦白的自己诉说自己的罪状,困倒在地下让你们去践踏罢。

自暴自弃成了俏皮的“风格”。“穷而后工”的天才固然有。无病呻吟的模仿,也有借着新文学的躯壳来还魂的了。

这班无赖文人自己不能自强自立,却尽在怨天尤人!固然,他们也会有些功绩的。譬如对于民族,他们的虚无主义和颓废主义也有帮忙的地方:

他们的虚无和颓废可以去影响发狂的暴乱的青年,可以因此捣乱一下那些反动派的队伍,腐化一下他们的叛逆的灵魂。然而这班无赖东西,常常要说什么“整个社会制度”要不得等类的疯话。现在国民革命胜利了,他们还是这样胡说。大概是“穷伤了心”,快要走进疯人院了。

然而中国的民族侥幸得很:第一,这班无赖,极大多数还是高等华人之中的无赖,不论他们颓废虚无与否,他们始终还是高等人,至少心是高等人的心;第二,这班无赖虽然爱谈社会问题,什么社会问题的戏剧,小说等等,可是,他的题材是很狭小的,他们并不敢有力的攻击整个社尝制度和中国道统,他们文艺的技巧也没有这样的本事。他们只是描写他们自己,只是提出他们自己的“社会问题”,例如失恋呀,家庭冲突呀,三角恋爱呀,稿费太少呀,养不活妻儿男女呀……上海的亭子间生活呀,北京的小公寓生活呀等等。至于当时的大时代:乡下佬“上城”的问题,穷人想赖债的问题,丘八想回家的问题,一切伟大的震动的问题——真的,现在的时代真伟大呵!连叛变都是伟大的,社会生活之中的剧烈变化,天翻地覆的变动,……从正动到反动,从反动又正动,这样无穷无尽的社会问题呵。反市侩主义呀,反官僚主义呀……即使站在个人主义的立场上,这些社会问题的文艺上的表现和鼓动,都可以大大的有害于民族的。好在咱们侥幸得很——现在的无赖文学还没有这大的本事来捣这样大的大乱。这班高等无赖“写实”,只是写他们自己的现实生活,不管闲事,或者是要管而不会管。固然,有些教育问题的小说是比较可恶的诬蔑咱们民族的教育界的,可是,这还只是限于智识阶级的自我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