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最后一个匪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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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3

灰灰还是一名初一男生的时候,他有一个叫陈辰的大名。这个名字是他爹陈胜利取的。陈胜利大概是希望儿子像天上的星辰一样,一辈子在天幕上闪闪发亮。灰灰这个小名则是爷爷取的,这老人一辈子没出过河南一个名叫陈楼的村子,却智慧地认为,每个人都是宇宙中的一粒灰尘,而不是什么天上的星星。

在陈辰五岁的时候,他成了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现实证明那智慧老人是对的。陈胜利此时已经在果城落足三年,这个头顶上冒着祖坟青烟的家伙,高考落榜一直活在不得志的怨愤中。那智慧的老人安排他早早结婚,好让他早点变成别人的爹,死了那颗不甘的心。陈胜利当了陈辰的爹以后,却变本加厉,跟着别人到果城来混世界。他有着天大的抱负,却懵里懵懂,不知如何起步和实现,只好先跟着老乡在一个盖楼工地当下等人。陈胜利啃着冷馒头遥望机会来临,终于在他来到果城后的第二年,他做下等人的那家房地产置业公司招聘一批员工。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去应聘司机,居然成功了,而且成为老板的私人司机。接着,就像很多美丽的童话故事一样:下等人得到公主的青睐,一步登天。青睐陈胜利的公主是老板的独女,据说她看上陈胜利一米八的帅气身材、酷似王力宏的俊美五官。这两样恰恰是她饮憾终生的缺陷。

就这样,陈胜利很利索地解决了草率的第一次婚姻,成为置业公司的继承人。他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充满对未来的无限好奇和憧憬。他那打算退隐的老丈人频频带着他在江湖上亮相,言传身教,只恨他不能旦夕之间搞懂这个行业的所有规矩和秘密。但让这个老人欣慰的是,陈胜利的聪明机敏超过他的预期——不久他就逐渐上道,参与议事;再不久,他就独挡一面了。

大名叫陈辰的灰灰呢,勉强在镇上读完初一就出走了。彼时他妈也改嫁两年,他跟着那智慧的老人一起过。年深日久,这少年变得忧郁而厌世,因此滋长了暴力情绪,整天舞刀弄棍,看谁不顺眼就武力招呼,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不良少年。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灰灰用镰刀削掉别人的一只耳朵,他那智慧的爷爷连夜送他出村,嘱他逃往果城投奔陈胜利。

此时的陈胜利又成为另一个小孩的爹,他那矮小丑陋的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下等人的血统在这个儿子身上已经被彻底改写,贵族香灯眼见可以子子孙孙无穷尽地续传下去。惟有灰灰,是陈胜利午夜梦回的一块心病。

灰灰来果城后的第三天,遇到马革。当时是冬天,灰灰在火车站南广场上游荡;他没找着陈胜利,又饿又冷,决定偷窃。马革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尾随自己的少年,他抓住他的手脖子之后,带他到站前大街对面的拉面馆,请他吃了一顿饱饭。这孩子以后就跟着马革混了。直到一年以后的某一天,马革带他在香槟小区交易,遇到陈胜利。

但,一言以蔽之:灰灰找着陈胜利和没找着陈胜利,于他的生活来说没任何改变。他仍旧是一个跟着马革混社会的少年。他很快接受了找着陈胜利却依然要这样混社会的现状。这些经历,使得他对人性和世事的摸索并不那么艰苦……

在陈胜利将要走进超市之前,马革再次通知女医生:稍后她马上就可离开。女医生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马革右腰上的伤,问:

真得可以走吗?

马革说:

当然。

女医生面露歉意,说:没救活他们,真是对不起。

马革说:不是你的错。

女医生想了想,看看马革的腰,说:

我再给你上一遍药。

女医生走之前,把药箱给马革留下了。马革埋头看一张报纸,那上面有他们三人的照片。如今,躺着的灰灰似乎比照片上显得强壮一些,小瓦也显得丰腴一些。灰灰一直那么瘦棱棱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小瓦呢,也不胖。对人生和现状的时时刻刻的忧虑,让她胖不起来。

陈胜利进来以后大约有五分钟,马革终于把目光从报纸上撤回来。他把报纸扔给陈胜利,说:

你觉不觉得灰灰比报纸上看起来强壮一些?

陈胜利根本不记得几年前这个和灰灰一起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他小心地琢磨着马革这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思考该保持沉默还是应答;该如何应答。在城市扎根下来的陈胜利,已经建立了城里人的词语库。片刻之后,陈胜利看出,马革似乎在问陈胜利,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对这样的问题,他知道,可以试着不去应答。

世界又一次在对峙中寂静下来。马革觉得这样很好,他不用抬高声音,就能跟陈胜利顺畅交流。

老陈,咱俩喝点酒。

马革说。

陈胜利胃里一阵翻搅,感到五脏六腑的东西都涌到喉咙口,欲一吐为快。他后悔早上吃了那么多饭,还富有哲理地自创了一句话:吃多了是要还的。如今的陈胜利非同以往,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读了很多的书。经济类的,文学类的,文史哲类的。只要是字,他就拼命往脑子里装,以期跟世界最大限度地接轨。

来点白的?

马革扫了一眼超市的货架,问陈胜利。

陈胜利分析一下局势,横下一条心,说:

就来点白的。

小黄老婆还躲在装酸奶的纸箱子后面瑟瑟发抖。她长这么大,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在她眼前死去。小黄朝她瞪了一眼,恨她蠢傻,关键时刻不长起眼事来。小黄老婆这半天给吓得智商严重下降,没弄明白小黄的意思,就傻愣愣地回了一个不解的眼神,希望小黄表达得再充分一些。两人的眼神这么递来递去了几个回合,马革说:

你这个蠢女人,你男人让你告诉我高度酒放在哪儿。灌醉我,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

小黄一听,急得又尿了一泡尿。

马革说:

尿了这么多,该补充点水分了。

就把他嘴里的布拽出来,拧开一瓶矿泉水,对着他的嘴灌了一气;又朝小黄老婆的嘴灌了一气。

在寂静的中心,马革和陈胜利猫在窗户下面喝酒。他们眼前的地上,铺着那张印有通缉照片的报纸;报纸上面堆着花花绿绿的食品袋,每个袋子都撕开口子,里面白白红红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对面那些人尝试了各种角度,希望能出其不意地再次动用狙击手,令匪徒一枪毙命。无奈,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越战老兵具有丰富的自我保护能力——他们只能勉强看到陈胜利的半颗头颅。这颗头颅时而仰起时而低下,他们搞不明白匪徒在采用什么招式对付这个无辜的商界精英。

他们搞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匪徒为什么点了陈胜利的名,他跟匪徒有什么关系,挚好还是仇敌。总之,陈胜利被警察请来以后,只是露出商界精英那种一贯的表明他正在陷入思考的严肃表情,没吐露任何线索。当然,时间也不允许。果城刚刚拿下全国文明城市的光荣称号,匪徒能否最后伏法关系重大、意义非凡。

4

以下就是马革与陈胜利喝酒时谈论的话题。

马革说:

你,姓陈的,先罚一杯。喝了这杯,我告诉你一些好玩的事。

陈胜利觉得匪徒行事比较怪异,严重挑战他的判断力,但又不敢不喝。自恃这几年在酒场上酒量也练得差不多,陈胜利就仰起脖子喝掉了那杯酒。

马革赞扬道:

这会儿还挺像个爷们。现在我告诉你,这小子死前睡过女人了。

陈胜利啊了一声。他没想到马革会忽然说起睡女人的话题,马上条件反射地转头去看灰灰的裆部。灰灰穿一条卡帕运动短裤,服帖的针织棉布料让他那里呈现出一个高度。陈胜利看着那个地方,脑里闪现的是灰灰还是婴孩时那翘翘的、微型玩具似的小鸡鸡。

马革说:

知道这小子第一次睡女人是什么时候吗?

陈胜利摇摇头,说:

不知道。十八?

马革说:

再猜。

陈胜利研究了一下马革的表情,又分析了一下他的意思,以供判断自己是猜大了还是猜小了。最后陈胜利赌他猜大了,就突破尺度,说:

十六?

在陈胜利看来,他儿子十六岁就睡女人,已经算突破尺度了。如果这孩子在他手里,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马革还是摇头,说:

姓陈的,你小瞧灰灰。我告诉你吧,十四。

陈胜利又啊了一声。

马革说:

你啊什么,啊,他妈的啊什么啊!我跟你说,灰灰有种,十四岁就是个爷们儿!知道他是怎么睡了女人的吗?告诉你,那次我跟他一起在香槟小区门口遇见你,你他妈的给他几百块钱让他买票回河南,这小子闷声不响地走了半天就对我说,大哥,知道哪里有女人睡吗,我请客。——哈!我当时就喜欢上这小子了!

陈胜利不可思议地问:

他真拿我给他的钱,请你去……了?

马革说:

是!嫖了!怎么了,不行啊?你那臭钱,也就配花在那种地方!

陈胜利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转头又看了看灰灰的尸体,确认道:

他真睡了?

马革说:

当然真睡了!从女人身上一下来,这小子就咬咬切齿地说,只有睡了女人,才他妈的是个男人。姓陈的,你不知道,我听了这话有多喜爱这小子!

陈胜利主动喝了一杯,问:

你们……在哪里睡的女人?

马革说:

这世界,找钱不容易,找个女人睡还不容易啊?我带他去的。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地方。怎么,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是不是想说我把他带坏了?

陈胜利说:

没,我没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他做这种事有点早。

马革说:

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他妈的捧着金山银山能活到七八十岁,他跟着我卖命,一颗头颅今天在肩膀上,明天就不知道在哪。你大概也从外面那些人嘴里听说我们干什么买卖了吧,对,我们买卖毒品。他要是不早点把女人睡了,死的时候还是个处男,你高兴啊?怕天堂都不收留他呢。姓陈的,你说,天堂什么样?

陈胜利说:

我觉得这世上没有天堂。我是无神论者。

马革说:

怎么会没有?没有天堂的话,你儿子死了去哪?

陈胜利看到马革脸上有些峥嵘,就改口道:

或许有吧。我没见过,所以不敢说。

马革又喝了一口,然后憧憬地问陈胜利:

你说,天堂是什么样子?什么味道,什么颜色,什么形状?那里都有些什么人?你儿子去了以后都吃什么样的好东西?

陈胜利只好发挥想象力,尽情捏造天堂的样子:

味道,香的吧?颜色,粉色?形状……有点圆,有点方,说不好。无形,对,无形。无形无影,那才符合天堂的样子;那里有什么,肯定是美酒佳肴,神仙美人,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马革不满地指责陈胜利:

再罚一杯!你说得不像。

陈胜利说:

是,我说得不像。等哪天我到那边了,就托梦给你,告诉你那边是什么样子。

马革说:

我觉得啊,天堂的味道是花和糖果的味道,甜丝丝的,就像外边那些月季花;颜色嘛,一定是金色的,因为所有东西都是黄金堆砌的;你儿子在里面不用混江湖了,因为进入天堂的人是不用吃饭的,不用吃饭也能长生不老。

陈胜利听着这个亡命匪徒对自己即将奔赴的地方做如此大胆狂妄的臆想,禁不住想嗤笑出来。但是他忍住了。

马革倒了一杯酒,放在灰灰嘴边上,说:

灰灰,来,喝酒。喝酒和睡女人一样,都是爷们儿必须干的事。

灰灰不做声。马革说:

姓陈的,喂你儿子喝酒。

陈胜利只好接过那只杯子,往灰灰嘴里倒酒。灰灰的嘴巴闭着,他用两根指头把那里撑开一个口子,口子里露出灰蓝色的牙齿。陈胜利一点一点往里倒酒,倒着倒着终于哭了。马革说:

你他妈的,还多少像点当爹的样。算了算了,别让他喝了,他是个死人,喝了这酒也没多大意思。现在,你给我做一回死人。

陈胜利吓得一屁股坐在灰灰胸口上,马革呵斥道:

你他妈的,别压他子弹穿过去的地方,他不疼吗?

陈胜利说:

求求你了大哥,爷爷,别杀我,我知道我对不起灰灰,来世我让他当爹,我当他儿子。

马革踹他一脚,说:

妈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看你那怂样。少罗嗦,给我躺下来,就躺在灰灰旁边,老老实实的!不罗嗦的话我还让你死得痛快点,罗嗦的话,看我怎么凌迟你。先挖你眼珠子,再挖你心肝脾胃。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陈胜利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往后的余生里,恐怕永远都忘不掉这段时间他对死亡的切骨体会了。事后他回忆这个过程是分了三个阶段的:第一阶段,他被吓坏了,什么都不顾得想,脑里一片空白,世界一片空白,仿佛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第二阶段,他开始能听到墙上时钟有节律的声音,并意识到自己还没死。但他不知道死亡是在接下来的一秒钟,还是两秒钟。他开始考虑,为了免受凌迟,他还是不宜妄动,老老实实地躺着,至少留个全尸。这段时间,他就听着那惊心动魄的钟声,等待死亡。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数次出现幻觉,看到自己正在迈那条传说中的奈何桥,他挣扎着两腿,可前面却像有一股磁力在吸他,那里黑漆一片,像无边无际的海。他还见到灰灰从地上猛然睁开眼睛,灰白色的手抓住他,掐得他生疼;第三阶段,他再度进入幻觉,拼命抗拒那股磁力。他清楚地知道,那无边无际的黑色的海,可能是死海。死海的吸力逐渐加剧,他感到马上就要被吸到里面去的时候,屁股上被人猛踹了一下。他感到在人间的疼了。

他就这么被马革踹回到人世间了。

马革拿起电话,拨通,对那边的警察说:

让一个叫王金的来,交换姓陈的。

对方问:

住在哪?

马革说:

给你们半个小时,自己查。

对方又问:

做什么工作的?

马革啪一下挂了电话。他看看钟,对陈胜利说:

你也帮忙看着点时间。要不咱俩打个赌,赌半小时他们能不能照着王金。如果找着了,我就放你出去;找不着,你就死在这里。

5

这讨厌的天气!

喝了酒,让马革觉得更热了。他通过他独一无二的角度望着窗外。人行便道还是那么一副样子,杨柳树还是那么一副样子,月季花还是那么一副样子。他想起朱平平穿着白裙站在月季花旁边的样子。

朱平平,这个婊子!

马革把目光转向小瓦。小瓦多么干净多么纯洁。他的鼻子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是什么味道?不像花和糖果的甜丝丝的味道,倒是有点苦,有点酸腐,有点腌臜。他把注意力都调动到嗅觉上来,仔细辨认这是什么味道,来自哪里。接着他明白了,来自灰灰和小瓦。进入酷暑的果城,正像一个不动声色的阴谋家,在悄无声息地腐化他们。

蚂蚁比先前多了起来,它们用马革不了解的语言系统决定了一件事:放弃蜂蜜罐子,进攻正在腐烂的肉。它们的很多同伙作为先驱,已经被溺于那闻起来甜丝丝的蜂蜜罐子中,这说明那充满诱惑力的玩意,不是个什么好去处。这世界充满了欺骗,它们打起了精神,抵抗那甜丝丝的诱惑,对它绕道而行。

另外,还有逐渐多起来的苍蝇。它们从被子弹搞坏了的窗户飞到这间停尸房里来,觉得有莫大的甜头可吃。马革觉得他现在需要对尸体做一下防腐处理,但他对这门学问没有研究。马革有点后悔在过去这么些年,他没腾出点时间来研究一下古代尸体防腐术,比如马王堆不腐女尸是凭了什么千年不腐的。中国古代文明多么高度发达,后人对它们的传承太不够了,这些人里就包括他马革自己。马革感到很羞愧,更多是感到后悔:他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们三人,要有人目睹同伴的尸体,在夏日逐渐腐烂。

马革扫视了一下超市,看到角落里有一只冰柜,就对还躺在地上的陈胜利说:

你,起来,去弄冰块。

陈胜利慢慢活动一下四肢爬起来。他感觉自己就像刚刚从一个狭小的地方爬出来,异常吃力,怎么说呢,有点类似出生。他边爬边考虑了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人作为人来说,无法记录自己出生时的感觉,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现在他总结出了,出生就是从一个剧痛的黑暗之海里爬上岸来。

你,弄些冰块。马革又吩咐他道,用那个冰柜。快点,给你儿子降温。

陈胜利明白了马革的意图。他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灰灰——那孩子的胸口正在腐烂。他挥手赶走两只苍蝇,也觉得弄冰块是当务之急。陈胜利一使劲,竟神奇地站起来了。本来他以为自己像刚出生,得把那上辈子丢掉的力量积攒一下才能爬起来。

在马革的监督下,陈胜利搜集了超市所有的矿泉水,用它们替换掉冰柜里的所有障碍物。

小黄老婆心疼地看着五颜六色的雪糕作为障碍物,被陈胜利一支一支从冰柜里扔出来,扑落落的掉在她脚旁,像下了一场色彩缤纷的雨。今年夏天雪糕涨价了,真是可惜。小黄老婆绝望地想。

小黄看出他老婆在想什么,就又瞪了她一眼,一下子把她瞪清醒了。这下她看出来了,小黄的意思是:头发长见识短的蠢女人,连你都快变成雪糕化掉了,还去心疼那堆冰坨子。

小黄老婆给小黄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要是能吃它一两根就好了,浪费得少点。小黄回了一个眼色骂他老婆:吃!就在你脚旁,谁不让你吃。小黄老婆看了看地上,找了找角度,觉得胳膊反剪着倒不是问题,问题是自己那不争气的肚子碍事,趴不下腰。小黄觉得他老婆的精神已经被摧残得亚健康了,否则怎么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还去考虑浪不浪费的事。看来女人的承受能力还真是不行。

房里的气味让马革有点焦躁,他骂骂咧咧地让陈胜利赶紧把冰弄出来。陈胜利看出,马革的情绪有点不好了。小黄老婆眼神迷惘地盯着满地的雪糕,证明这女人已经有点恍惚的迹象;小黄呢,裤子上的斑斑尿迹说明他也饱受折磨,不过目前看来尚可坚持一段时间。作为绑匪,马革刚才还谈笑风生地给他讲灰灰睡女人的经历,说明这是个很有力量的家伙。但再有力量,他也是人。陈胜利刚才在灰灰身旁躺了那么长时间,算是死过一回了,他觉得此刻自己才是这间停尸房里最淡定的人。他一边观察着那些矿泉水在瓶子里凝固的进度,一边密切观察着马革,希望这个匪徒意志减弱,好让他有机可乘;当然,这家伙能崩溃最好。

可是,随着矿泉水逐渐凝固成冰,被陈胜利拿出来堆叠在灰灰和小瓦身上,他发现马革的情绪又在逐渐回复。按照马革的意思,陈胜利把那些冰瓶子个挨个摆在尸体上,然后又竖着在尸体周围摆了一圈,看起来就像不规则的保龄球。灰灰和小瓦的皮肤现出一种乌青色,马革满意地笑了笑。一部分爬到灰灰身上的蚂蚁被冻僵,细软的爪子喝醉了似的迟钝;另一部分蚂蚁则被寒冷驱赶着,跌跌撞撞地逃离。

马革端详蜂蜜罐子里的蚂蚁:那些小畜生已经被糖给甜死了。它们每人爪子上都拖着黏黏厚厚的糖浆,眼睛也被糖浆糊上了。它们在里面扑打,逐渐把自己变成甜丝丝的琥珀。

马革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这时电话响了。马革说,我就知道,他们是世界上最有办法的人。

两分钟后,用以交换陈胜利的人面色死灰地出现了。马革对陈胜利说:

好了。姓陈的,刚才你已经扮演了几十分钟的死人,现在,回去继续扮演活人吧。你还有几十年的活人要演,有你好受的。

陈胜利问:

你的意思是说,放我走?

马革说:

莫非你不想走?

陈胜利说:

谁不想走谁那是疯了。

陈胜利蹲下来跟灰灰告了个别,说:

儿子,不管怎么说,你犯罪了,而且你捅了警察。不过,你捅谁也不行,捅谁都是犯罪——死罪。你这样死还利索一些;要不然,还得到法庭上,浪费国家的人力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