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2年,二十刚出头的阿累从一个叫伊讷的小镇出发到巴黎去,他准备了好长时间,对巴黎还是一片模糊。
沿着官道往前走,开始偶尔能见到几个行人,后来行人少了,只有一些鸟从他头顶飞过,投向西天汹涌的火烧云去。到处都是烧毁的房屋,木头、土块和石头都是黑的,远远望去好像还在冒烟。有的村子在远处看见有人,进了村子连个影子都没有,连人的气息也没有。一些老鼠在废墟中间跑出来跑进去,见了人也不躲。早晨和晚上一样孤独,阿累不知道巴黎还有多远。
他带的粮食已经发绿,散发出臭哄哄的味道。阿累觉得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白天和黑夜都异常漫长。不知道是第几天,下了一场雨。雨势很急,阿累没有来的及躲藏大雨便包围了他。他什么也看不到,像走在河流中,每一步都逆流而上,脚下的泥地都变成泥浆,到处是混浊的水洼,阿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大雨。但雨终于停了。天又开始亮起来。太阳好像赶场似的出来一下,便消失在地平线后。天空中残留的云像野兽一样互相追赶着撕杀,到了天边被汹汹的大火吞没了。阿累不想再走了,找块大石头坐下,石头的水迹还没有干,阿累发觉它的样子像一个侧身躺着的裸体女人。阿累把自己的衣服脱光,晾在大石头上,自己躺在那个女人身上。大石头很凉,但阿累很快就睡着了。阿累醒来的时候,太阳又挂在天上,大石头和阿累的衣服都干了,那个女人不见了。阿累穿好衣服,发觉地上长出许多嫩绿的草芽,那些树的枝干也变成青色。
官道上的人渐渐多了。
阿累到了巴黎。人流马上吞没了他,好像世界上的人都集中到巴黎。华丽的马车、高高尖尖的屋顶、撑着很大裙子像公鸡一样骄傲的女人、戴礼帽拄拐杖的男人、食物的香味、热气腾腾的吆喝声,巴黎像一个万花筒。阿累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的气还没有出完,一大队士兵带着一股凛冽的气势走过来,刺刀闪着雪亮的光。人群乱了。阿累不由自主跑了起来,他看到街边挂着胶皮轮胎的铺子和挂着洗脸盆的铺子,没有来得及斟酌,他的脚带着他进了挂着脸盆的铺子。他看到一群脸膛黑乎乎的男人一排坐在一个长长的椅子上,一个人手里拿着剃刀在另一个人脑袋上挥舞。
“剃头还是疗伤?”那个拿剃刀的人问他?”
阿累慌乱地唔了一声,马上又摆手。拿剃刀的人看他,一排在椅子上坐的人们也都扭过头来看他。阿累低下头,他听到拿剃刀的人鼻子长长吸了一口气,他的鼻子也不由自主跟着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一股怪怪的气味,像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他抬起头来,屋子里的人都在看他,阿累的脸红了。
“倒水去吧?”拿剃刀的人说了一句话。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阿累,可阿累觉得就是在和自己说。他嗯了一声,眼睛朝四周张望,看到屋角有一桶泛着白沫子的脏水。他提起水慌乱出了门,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水晃了出来,溅湿了他的裤脚。他听到士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