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累成了这个门口挂着三个脸盆的剃头铺的学徒。每天他升炉子,热水,屋子打扫干净,把锋利的剃刀再磨一便,然后和师傅等客人来。师傅动手的时候,他站在旁边仔细观察、揣摩,帮着把客人的头发弄湿,用冒着热气的毛巾捂在上面,打肥皂。头发剃好之后,阿累把客人的头洗干净。他摸着光溜溜、绵乎乎的头,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闲暇时候,他倚在门口,观察各种各样人的头颅,想象剃刀奔走在它们上面时痛快的感觉,手就觉得痒痒。师傅买菜,喜欢买一些上面有毛毛刺刺的,总是要求阿累用剃刀先把上面的毛毛刺刺弄干净,还不准把菜损害。阿累知道师傅是在培养自己的基本功,他做起来总是认认真真。晚上,师傅回家,阿累留下来照看店铺,他在昏暗的油灯下,剃自己身上的毛,后来,就对着镜子给自己刮脸,再后来,对着镜子给自己剃头。他的手艺并不娴熟,常把自己头上弄得左一道伤口,右一道伤口。师傅见了不说什么,总是用一种药水给他洗洗,然后涂点药膏。
不久,阿累知道剃头铺不光是剃头,而且做外科手术。一次,一位士兵被抬了进来,嗬嗬大叫,满脸汗水。抬着他的人都说,快点、快点。师傅让阿累快去滚一勺油,他用劲磨刀子。油滚好后,伤兵被绑在椅子上,师傅嗤一下滑烂中了子弹那条大腿的裤子,用热毛巾仔细擦擦周围,又用剃刀把腿上的毛刮干净,然后叫阿累把油拿过来,嘱咐把士兵按好,滚油倒在士兵的伤口,发出一声暴响,然后冒起一股青烟。阿累的心几乎要跳出来,皮肉烧焦的味儿让他呕吐。接下来,师傅把伤口划开,找到子弹,弄出来,用大针把伤口缝好,抹上给他常抹的那种药膏。师傅的动作麻利而干脆,做这些像剃一颗头。伤兵走了之后,让阿累收拾东西。剃头铺里那种皮肉的焦味儿似乎一直还在,挥发不去。过了好多天,阿累还能闻到这种气味。
师傅让阿累帮忙,剃客人脸颊上的胡子和脖颈上的毛。阿累拿起剃头刀,第一次在别人身上操作,心发慌,手却稳稳的,眼睛也盯的准准的。师傅说:“不要小看这些平滑的地方,有的人脸上有粉刺,有的人脖子上有疖子,一不小心弄破,客人会痛,就不高兴。”阿累小心翼翼,他觉得这好像自己来巴黎,走上官道了。
阿累剃的第一个头,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长的缅腼腆腆,有一双羞怯的眼睛,像随时会飞走的一只蝴蝶。阿累帮他洗好头,他坐椅子上后,师傅说:“阿累,你来吧。”阿累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尽管他盼这一天很久了。他不由自主说:“我?”师傅微笑着点了点头。客人的眼睛眨了一下,也满是疑问,仿佛那只蝴蝶马上要飞走。阿累大声“嗨”了一声,赶忙用手按住青年,怕他拒绝。他有些紧张,小心翼翼一丝不苟,他想他或许会出点小差错,但一定要完成。有些老顾客进来开玩笑说:“阿累师傅亲自上手了?”师傅笑眯眯的。阿累心理踏实了许多。头顶上剩下一点头发的时候,阿累舍不得下手了,但他还是狠了很心,把这点头发剃完。这颗头剃了好长时间了,比师傅慢许多。青年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但阿累能感觉到青年的头皮一紧一紧的,还是有些紧张,不像那些老顾客在师傅手里,惬意地能睡着。现在,阿累望着这颗光光的头颅,不相信是自己干的。它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没有一点差错。阿累又用剃刀把青年发光的头皮逆刮了一下,头发茬子也没有了。阿累直起腰,拍拍手。师傅正在给另一个顾客剃着,目光里是嘉许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