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你到底在巴黎呆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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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那天开始,阿累开始剃头了。

十个。

一百个。

一千个。

……

阿累没有想到这么神秘的工作自己就学会了,而且干的这么好。但他感觉到的不是巨大的兴奋,而是一种淡淡的惆怅和失望。巴黎的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已经过去,冬天已经过去,又一年夏天也来了。可阿累不知道巴黎是什么模样。他每天呆在剃头铺,只看到顾客们的头发和胡子像韭菜一样,剃了一茬又一茬,衣服越来越厚,后来又越来越薄。每天倒水的时候,他会看到门口挂着的那三只脸盆,这是巴黎剃头铺的标志,兼做外科手术。那三只脸盆不知道挂了多久,拴它们的绳子在阿累手里已经断过一次。那三只脸盆掉在地上惊动了剃头铺的所有顾客,阿累跑出去时,它们还像鱼一样在地上乱蹦,有一只已蹦蹦跳跳滚的很远。阿累打算把他们擦干净挂起来,可是师傅说:“就那样挂起来吧。”后来,阿累才知道脸盆越旧越烂说明铺子的字号越老。阿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这些脸盆一样,一直悬挂到老。可是,他看到师傅的腰已经不那么直了。

期间,也有几次来这儿处理外伤的,但都是小手术,远不及第一次来的惊心动魄。每当想起第一次的外科手术,那种皮肉烧焦的味儿就在阿累鼻腔中出现,浓烈的像正在发生。

阿累问:“师傅,治枪伤为什么要倒滚油呢?”

师傅说:“师傅传下来就是这样,好的快吧?”

阿累不再说话。从敞开的门上望巴黎的天空,窄窄的长长的一条,从窗子上望巴黎的天空,方方正正一块。即使有云飘过,那些云也是长的或方的。阿累响起了乡下的云,婀娜多姿,千姿百态。现在在乡下,人们赤裸着屁股在河里游泳,树上的知了叫的一声比一声响亮。有时能见到成堆的蛇缠在一起,人们叫“蛇雾”。还有那些狗,公的和母的交媾在一起,用石头也打不开。

阿累想家,想的想哭。

晚上,师傅回去后。阿累关好门,有时想去街上走走。可是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而且师傅说,那些军队在晚上乱抓人,抓到就得上前线。巴黎的流氓、强盗也多,喜欢晚上出来。阿累一想到这,走几步就返回去了。返回去他经常从镜子里看自己,越看越陌生,越看越遥远。但他还是忍不住和镜子里的人说话,他说那个人也动嘴,他停那个人也停下,一停下,阿累的泪就莫名其妙地流出来了。

巴黎是别人的巴黎,可是阿累也要巴黎成为自己的巴黎。他只有拼命剃头。没有头剃的时候,阿累磨刀子、擦椅子,琢磨头和头的差别,头发和头发的不同,胡子的软硬。他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就想哭。门外就是巴黎,但阿累觉得自己离巴黎就好像他们的村庄离巴黎一样远。

一天,一个熟悉的顾客进来。师傅忙招呼,顾客说:“让阿累来吧。”师傅点了点头。阿累给顾客剃头的时候,心里禁不住狂喜,他想难道我比师傅都剃的好了?但马上又否定自己,觉得自己大逆不道,还是有几份得意。这个头剃的轻松、利索。剃完之后,师傅端详了一下,说:“好”。阿累心里颤悠了一下,像鼓槌打在心窝上。

慢慢地,越来越多熟客要求阿累来。师傅总是笑眯眯地点点头,说:“你学成了就可以自己开店了。”阿累心里一阵激动,觉得自己离巴黎近了一步。

阿累剃的更专心了。他剃过的头铮光瓦亮,刮过的胡子干干净净脸上连一根茸毛也没有,让人觉得脸上好像开了一面窗户,亮堂不少,耳朵、鼻孔里也干干净净,走起路来脚步都轻了。阿累细心、又肯琢磨,让人觉得安全放心。

这时,师傅有时反倒闲了下来,阿累一直忙。闲下来的师傅像一直扎口的气球跑气了,阿累看见师傅眼袋大大的,皮肤松弛下来,胡子、头发从他的毛孔眼里毫不费力地就钻了出来,软软的,像秋后的芦苇一样。而阿累的胡子也唰唰直长,又黑又硬,一天不刮成刺猬了,硬的扎人。阿累和师傅有时自己刮胡子,有时闲下来互相帮忙刮。一次师傅给阿累刮时,刮着刮着走神了,剃刀架在阿累脖子上不动。阿累吓得也一动不敢动,出了一身冷汗。师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阿累,你快学好了,快出徒了,可以自立门户了。”阿累说:“我哪里能和师傅比呢?”但心里觉得自己剃头的手艺可能已经超过师傅。从这天开始,阿累知道师傅说的不是玩笑话,他开始等待那一天到来。

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师傅再没有提让阿累另立炉灶的事,只是师傅更闲了,处理外伤的小活儿也让阿累一个人干。闲下来的师傅像一个老人。阿累想,或许等师傅死了之后,把这个铺子给他。阿累这样一想,就看见师傅太年轻。

有一天,阿累给顾客刮脸的时候,忽然闻到顾客嘴里有一股怪怪的臭味,阿累忍住恶心,刮完这个客人的脸。可是,渐渐地他给顾客刮脸的时候,越来越频繁闻到各种顾客嘴里有臭味,就是那些打扮的整整齐齐很体面的顾客,阿累也觉得身上的味难闻。后来发展到阿累一站到顾客身边,剃头的时候也能闻到这种味道。更让阿累恐惧的是有时他把手一放到顾客头上,就难受,甚至身上起鸡皮疙瘩。阿累有些绝望,他想即使师傅死了把铺子传给自己,像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阿累开始心不在焉,但他努力克制自己。有时,他干脆装病。阿累觉得生龙活虎的自己开始虚弱,开始憔悴,他想人老也许就是这样开始的。

一个雨天,那个第一次主动让阿累剃头的人坐到椅子上。从第一次开始,这个顾客的头一直是阿累剃,他们有时还开开玩笑。像往常一样,顾客闭着眼睛,阿累开始。剃着,剃着,阿累的心情烦躁了起来,快剃完的时候,他烦躁到极点,后来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刀子一倾斜,手腕稍一用力,客人猪一样尖叫起来。剃刀割伤了客人的耳朵。阿累看着汩汩流出的血液,多少天来积攒下的压抑消失了一些,他觉得好轻松。师傅一把推开他,给客人止血,抹药膏,然后不住地道歉。

这天,阿累再没有动手。师傅把所有的活儿都干完,天黑下来。

师傅招呼阿累到他身边。他说:“我知道有这一天的。”

阿累想解释一句,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不开口。

“你很了不起。你比我晚了三个月零四天。当年我师傅说了让我另立门户,我也是过了一段时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但比你早三个月零四天。”

师傅说完这些,阿累震惊不已。眼前这个他早感觉昏庸发聩的老头一下变得智慧聪明。阿累感觉到自己年轻、轻率、愚蠢,他对自己的行为开始痛恨。

“师傅,我错了。我只是难受,不是故意的。”

师傅摇摇头,“你早该自立门户了。明天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