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雁门关,心情特别烦躁,耳边不住地响起妻子哭泣的声音,想她把那双运动鞋又仔细刷好放鞋柜里,忽然也有种想哭的感觉。
朋友们登上雁门关很激动,这儿和他们去过的修葺一新游人如织的八达岭、居庸关长城一点也不一样,雁门关荒凉、残破、颓废,这个一千多年发生过大小三千多场战事的九塞之首,现在冷冷清清,即使在国庆黄金周,也只是偶尔有几个游客匆匆上来转一下,它像一位铅华洗净而又年岁已高的绝代佳人,时间耗去了它的一切,站在它的上面,感受到历史的沧桑巨变,就连它的风也是硬的,让人觉得它骨子里的那种硬度。
我耐着性子和他们一起辨认城门楼上的“天险”和“地利”几个字,帮他们一一在李牧祠前的石旗杆前照相……老程的T恤穿了几天,变得灰溜溜的,镜头中的他和历史一样模糊不清。一身野战服的阿金像美国来的侵略兵。只有郑洁为这次来刻意打扮了一下,但和坚硬冷峻的灰色石旗杆一点儿也不协调,她的嘴唇红得有些妖冶。
时光一下在我眼前扭曲起来,秋天,万物萧条,可是皇宫里百花争艳,一个个歌女明眸皓齿,扭着柔曼的腰肢,唱那种柔媚之音,皇帝手中的金樽流淌着美酒。此时,民间已是春天,春天应该是山花灿烂,可是寒冷的雁门关冰封一片,戍边的士兵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是铁做的铠甲,大雪重重落下,落到铠甲上面,没有马上消融,而是结成厚厚的冰。山下正有外族来犯,趁着风雪在慢慢地挺进。国家的疆土在宫廷的美宴中一点点消失,士兵和皇帝永远过的是两种生活,生活在两个时间。尤其是到了宋朝,宫廷的美酒更加醇酽,外边的战事更加惨烈。杨家将金沙滩沉舟折戟,岳飞风波亭惨死,徽钦二帝被押往金国。眼前的这两个石旗杆,在宋朝最后一次升旗,然后沉默了几百年。
我觉得非常非常疲惫,想早早结束这一切。
于是向他们问道,你们知道坐井观天发生在哪里?宋朝战败,徽钦二帝被掳往金国,路过代州天宁寺,被金兵放在一座枯井里,于是有了坐井观天。
啊!发生在你们这儿?为什么前几天咱们不去呢?
回去就去。
下山的时候,朋友们依然兴致很高,返到关下的山寨里还流连忘返,尽管这里也非常冷清。前几年因为要开发旅游,这个本来不大的村子,大多数村民已经移民搬迁,他们石头砌的房子还在,有些保存还很完整。房子没有人住,玻璃已经没了,人们用树枝插在窗户上。还有些毁坏了,只剩下一堵墙或半间房,一样让人感到沧桑。村子里树不少,都是粗大的柳树,长的很张扬,没有山下那种妩媚的样子。有一处房子屋顶上有一个锅,是收看卫星电视的。我告诉朋友们这个村子里都是戍边军士的后人。遇到一个老人,进她院子里拍了几张照,他们三个又和老人一起合影,然后买下老人院子里晒的一堆蘑菇和一只欢快的土鸡。说回去要吃小鸡炖蘑菇。
路上老程和阿金都感叹不虚此行,阿金说以后还要叫上单位上的人来这里玩。郑洁说,你来的时候记得再把我叫上啊。
进了县城,我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往北开,在医院门口停下,说,天宁寺到了。老程、阿金们疑惑着下了车,望着代县人民医院的牌子发呆。我说,天宁寺就在里面。一大群人从我们身边赶过,抬着几个满身是血的人,后面还有一群拿着棍棒追赶的人。
和尚和医生一起办公?阿金问。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指着那些血淋淋的人说,这些人们可能都是士兵的后代,边关好武。
他们现在能分辨出来吗?
脱了鞋能,那些士兵的后代左脚小拇指都是两瓣指甲,我就是,回了家给你们看。
进了医院,在住院部门口遇到我的一个同事,看见我们提着鸡和蘑菇,开口就问,你们去看病人。
看看天宁寺。
不知道同事是否听清了我的话,他匆匆走了。
我想起女儿出生时,也是在这个医院,我们没有钱,打算找个接生的在家里把女儿生下来,但临产时接生的怕难产,让我们去医院。我又想起前几年父亲、母亲的病,心情更不好了。
我们在医院转了一圈,除了面容惨淡的病人和一幢幢灰色的水泥建筑,并没有看到寺庙和僧尼的影子。
郑洁说,没有寺庙啊?
我用手划了一个圈,说以前这儿就是天宁寺。县志上记载,咱们回去看。
路上,那只鸡不停挣扎,老程和阿金换着提它。
回了家,鸡咕地怪叫了一声,女儿吓得躲进妻子怀里。
妻子问,干什么?她的眼睛红红的。
小鸡炖蘑菇。
谁杀鸡啊?妻子问。
我不,我说。
我和妻子看他们三个人。
郑洁说,我来杀鸡。
郑洁去了厨房,老程和阿金都跟进去,老程又出来。
听到里面一声尖叫,然后那只鸡耷拉着半截脖子跑出来,血像一条断了线的带子。阿金和郑洁都追出来。郑洁手里举着血淋淋的菜刀。鸡向我们这边跑过来,一点血溅在女儿手上。女儿哇一下哭了。鸡突然断了气,倒在地上不动了,血咕咚咕咚冒出来。郑洁说,不愧是雁门关的鸡啊,这么难杀。
我说,我不会做小鸡炖蘑菇。
妻子说,我也不会。
这次老程进了厨房没有出来。
过了一会,闻到一股烫鸡的腥味。老程拿着一根鸡翎子给女儿玩,女儿笑了。我说,多拿几根,可以做毽子。
他们三个在厨房里做小鸡炖蘑菇,我和妻子在外面给女儿做毽子。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传出香喷喷的气味。
女儿说,爸爸,我饿了。
我说,等等,一会儿就好了,让妈妈陪你玩毽子。
鸡端上来的时候,果然香喷喷的,还有一桌子色泽搭配鲜艳的菜。
阿金说,吃吧,肯定比北京大饭店的也好,正宗的山蘑和真正的土鸡,很难吃到这样的菜了。
女儿突然说,爸爸,我想去北京。
老程和阿金马上说,走吧,跟我们一起走。
我看着妻子和女儿说,等你大了爸爸带你们一起去。
吃完饭之后,老程和阿金要赶火车,我送他们去车站。
他们再三对妻子说,这次真麻烦你了,以后让杨一定带你到北京去。
我看到妻子的眼眶湿了,赶紧催他们走。
到了车站,看着候车室挤得满满的人群,我的心情好起来,对他们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多带些朋友来啊。阿金把我叫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说留给你作个纪念。我在丰宁见过这把瑞士军刀,真正的瑞士货,十几种功能,里面那把小锯子瓦口粗的木头几分钟就能锯断。我说,你留着玩吧。阿金说,本来想给你带几本书,可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书,就想你也喜欢根雕,用这个做根雕吧。阿金把军刀拍我手里,过去和郑洁说话。
开始检票了,一大群人都拥过去。阿金说,咱们不急,反正都能上了车,让他们急。等到进站的人都进去,我们才一起进了站。站台上黑压压都是人,我说,不知道有没有座位?老程说,上去补个卧铺吧。天空黑乎乎的,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我想今晚可能要下雨。
时间到了,车还没有来。
工作人员说,因为今天旅客多,火车晚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