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蛋蛋站在挖机前,说,我要做工。边说边扣手指甲。他的两只黝黑的脚后跟发着亮光。两只手装进裤兜里,又从破了的地方掉出来。这个又丑又穷的男人四十多岁,还是光棍,他想要是能挣点钱,或许就能有个女人。
挖机司机叫来一个管事摸样的人,他点点头,给蛋蛋发了一把锹。蛋蛋跟在铲车后面,把铲车没有铲干净的碎石头锄进旁边的沟里。有几个人跟在后面看热闹,蛋蛋看见他们脸红,把头窝脖子里。人们谁也不相信蛋蛋干点这活儿,一天就能挣三十元钱。但是到了中午,人们看到蛋蛋和那群人站在一起,端着白白的大米夹着肥肥的大肉吃。下午,蛋蛋还是跟在铲车后面干这活。傍晚的时候,蛋蛋的影子被拉的长长的、细细的,在山坡上一折一折的,人们生出很多同情,想蛋蛋明天就不去了。晚上收工以后,人们又看见蛋蛋和那群人在一起,还是端着大碗。人们想蛋蛋这下有吃饭的地方了。蛋蛋临走的时候,管事的那个人给他三十元,还把一双穿旧的旅游鞋送给他。
蛋蛋一到照壁前,就举着三十元喊,真的。人群围了上去,看那三十元钱。谁都不相信这么容易就能挣三十元。他们还看到蛋蛋腋下夹着一双鞋,上面写着谁也不认识的字。
江七说,丢先人的脸呢。你忘了你爷爷就是让日本人杀了的。
晚上,山底的人们悄悄地溜向那些人们住的帐篷,半路碰上,都把脸低下。实在躲不过,就说×××也去了,这样一说,仿佛底气涨了。很晚,那些帐篷里还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山道上还能听见一声混浊的咳嗽声。
第二天,山底村的人好多去做工。他们被分成几拨,铲石子、平地、做饭,管事的人说马上要建一座很大的厂房。村里剩下的那些人站在照壁下,看那边的动静。江七讲桃花落了,没有人用心听。眼镜说,这是日本人在利用咱们。有些人看着看着沉不住气了,说,他妈的,小日本。朝工地走去。没等三天时间,山底能腾开手的劳力几乎都去了工地上,照壁下只留下江七和眼镜。
一辆一辆的车从山下上来,拉着红砖、铁皮、木头、炉子、炭、白面、大米、蔬菜、猪肉。路变宽了,山头远了,山底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么大的空地被清理出来。水利局的来打井,电业局的来架线,山底村变得热闹起来。
从冬至到过年,山底村的工人们一直在忙。天气越来越冷,呵出去的气几乎马上就结成冰,以往人们缩在屋子里不出来,现在似乎忘记寒冷,每天下班时接过那三十元钱,人们高兴极了,回到家里老婆脸上都是喜洋洋的。没到大年,孩子们的身上有了新衣服,不是过节,人们家里飘出了肉香。一场大雪,天地都白了。到了做工时间,各种车辆一轰鸣,空气被撕开了口子,炸药一放,大山被撕开口子,热辣辣的气流仿佛驱走了寒冷,大块大块的黄色、绿色、红色撕开了雪原,越来越大。那块空地上面盖上房子,放进机器,又被圈起来,管事的人说这是选厂,山上的是采厂。风像刀子似的冷冰冰在人们身上乱割,山上的角落里、缝隙里、车辆没有走过的地方都是冰。刚炸下的石头,锄的时候已经和地冻一起。年来了,留下几个看工地的人,那些人像来时那样呼啦啦走了。山底的人们杀猪、宰羊,买新衣服,买一千响的鞭炮。年夜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发起了旺火,一道道火龙冲天而起,呼啸的黑风中,人们脸上从来没有这样明亮。
快正月十五的时候,龟田他们来了,还是警车、县领导、镇领导陪着。江七和眼镜躲着没有出来,其他人们早早迎接在路口。龟田召集工人们开会,说是元宵节到了,厂子里一起热闹热闹。过了元宵节马上投产,要按照工厂的要求严格管理。接下来,管事宣布一系列制度,上下班时间、请销假制度、出勤制度等等。会场安静了,人们心里有些不安和不舒服,又觉得有些新鲜。有人盘算种地的时间。
十五一过,厂子就忙碌起来了。先是从河南过来几个面孔黝黑身子翘索的几个人,管事的叫他们炮工。他们在石头上打上口子,放进炸药,随着巨响,整整一大片山被撕下来,那些挖机、铲车疯狗一样扑上去,大块大块的石头被放进大车里,拉到选厂,机器一轰鸣,细细的铁粉就出来了。从山下来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车队,那些车每一个的车厢比五间窑洞都大,都是东北人开的,他们拉上满满一车铁粉,运向远处。谁也不知道这样的车有多少,一直在拉。放炮的声音白天黑夜都不停歇,选厂里的机器也白天黑夜不停歇。工人开始三班倒。村里的老人和女人、小孩睡不着觉,那些炮声一响,有的小孩就哆嗦一下,然后哇哇大哭,女人哄孩子,哄着孩子她睡不着了,炮又响起,孩子又醒了。
江七说,造孽啊,纯粹给人上刑,往日清清净净多好。
以前的正月、二月是山村比较闲的月子,现在工人们都不敢歇,因为从山下来了好多河北、四川、陕西的人找工。管事的把这些人都收留下,说厂子还要扩大规模,以后要采取淘汰制,谁不合格就不用谁了。眼镜说这是给人念紧箍咒。
那些飞起的石头飞镖一样,擦着人就受伤,矿上给人们发了安全帽,开始有人不习惯戴。但后来觉得那些石子像长眼睛一样,专往不带安全帽的人身上招呼,就都戴起来,一戴习惯了,人们下班回家后也不摘。江七看到戴安全帽的人就生气,说,还不是自找的,好好的脑袋,非要戴个钢盔。还应该穿上盔甲,人的身子哪能和石头撞呢?果然,砸了脚的、挤了手的、碰着腿的、撞了腰的一下多起来。人们以前有些小伤,咬咬牙就忍了,山民很能吃苦。现在细细数,村里没有受过伤的人几乎没有,囫囵的好身子,几个月时间就让弄残了。人们有了伤,只好歇着,一歇,一天三十元钱就哗哗跑了。人们歇不起,拖着不利索的身子去上班,管事的催,快、快、快!
蛋蛋出事了。一只胳膊被球墨机弄断。
他住院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人上来,租了山上的两间房子,说开门诊。山民们说,这些狗日们的,消息真快!
蛋蛋住了几天院,山上依然热闹、忙碌。忙碌着的人们总在想蛋蛋那一只胳膊。消息很快传过来,日本人出五万。一只胳膊五万,人们琢磨五万元钱和一只胳膊。谁一次见过五万元钱呀,五千张十元钱,搁炕上是厚厚的一摞,可是胳膊没了,再不会长出来,人也残废了。人们一想到那一摞钱是用自己的胳膊换来的,总不是滋味。他们希望钱能再多些,多些。虽然是蛋蛋的事情,谁能保证自己不出事呢?但一只胳膊值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人们想买东西能讨价还价,胳膊为啥不能呢?人们悄悄怂恿蛋蛋再多要些。日本人长到七万的时候,再也不肯出了。蛋蛋出了院,整个人一下都瘦了,仿佛一只胳膊把他的精气神都弄没了,每天恹恹的,站在照壁下看人们去上班,眼睛深陷下去,像两个黑洞。
清明来了,往日山里水灵灵了。现在却只有路边的几棵柳树,泛出些绿芽,上面落满黑黑的矿粉面子。整个大山都是灰蒙蒙的。养羊的大户说,今年去哪儿找草呢?
有一天蛋蛋不见了。人们议论蛋蛋的一只胳膊和七万元钱,谁也想不出蛋蛋拿上钱干啥去了。
节令长了脚步,眨眼间谷雨到了,那些满山呼叫“布谷、布谷”的鸟儿不见了,雨也一直未下。工人们请假,种地。扣工资只能让扣了,出勤奖扣就让扣吧。人们用驴驮上水,行走在那些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坡地像没人疼爱的孩子,苦着一张脸,才几个月时间,人就和地疏远了。人们播下种子,又去做工,没有时间和地亲近了。蛋蛋的那块地荒着,江七和眼镜牵着驴帮他种下谷子,两人都惦记着蛋蛋,不知道这个苦命的人去了哪里。
雨一直没有下,苗长的很艰难,刚长出来,就被灰尘和矿粉罩的严严实实。江七和眼镜只有每天去地里前和从地里回来后,在照壁下见见面。整个塬上在地里劳作的都是老人和女人。江七说,像打过仗一样。眼镜说,像打仗时的后方。山下有道老深的沟,矿上拦起来,每天灰黑色的水通过巨大的管道排到里面,那些见水就渗的土板子仿佛也惧怕这些水,让它们一股一股存起来,蓝汪汪的像个水库。一头驴走失腿掉进去,捞起来时已经淹死了。
谁也没有看到蛋蛋是什么时候回来,只是惊讶地发现蛋蛋临街的几间窑洞前竖起一个幌子,上面写着饭店。和蛋蛋在一起的是个个子很矮的女孩,仔细看眼角已经有了密密麻麻的皱纹,蛋蛋和她一起叫一个满脸黑胡子的老头爸爸。人们想蛋蛋就这几间屋子,晚上他们怎样睡?但吃饭的没有人考虑这些,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人蝗虫一样涌向蛋蛋的饭店。蛋蛋用一只手抱山下运来的各种各样的蔬菜、肉类,倒泔水、擦桌子,老人端着满炒瓢的火颠来颠去,菜就弄好了,小女人端菜、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