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几天工夫,山上有了录象厅、歌厅、舞厅、台球厅、游戏机厅,还有一些穿着很短的裙子,露出白色奶沟的女人晃来晃去。而且,据说网线也要马上弄好。山下各种时髦的小车跑上来,联系原矿、矿粉、大型机械和相关配件。二狗的羊要想吃草得赶到好远好远的地方,他一赌气,把羊都卖了,借些钱,买了一辆中巴。山民们从来想不到自己这个偏僻、荒凉的小村子能变的这样热闹。县城里有的东西他们不出门都可以买到,而城里的人一窝蜂往他们这跑。
不太忙的时候,蛋蛋手里夹一根烟,他好像永远睡不够,脸上老有一股倦意,但他的脸和身子像吹气一样膨胀起来,尤其脸上,油光发亮。
那些矿渣堆在沟底,比肿瘤繁殖还快。黄芪山地、核桃林、谷子地……好多好多的山地被日本人买下五十年的使用权。手头有了钱的人们不再去做工,他们也开饭店、商店,买拉矿的的车,钱像长了腿一样哗哗往过跑,做什么都挣钱。那些没有被占地的人心里羡慕那些手头有钱的人,他们希望自己的地也被占,琢磨着怎样凑点钱也做生意。
张刚的一条腿被炸了。人们没有像上次蛋蛋的胳膊被绞断那样惶恐,人们心里盘算着张刚这次能得多少钱?没有胳膊只是影响干活,没有腿就不能走路,谁都觉得应该比上次赔偿多点。张刚家的人多,他们一边在医院伺候张刚,一边去矿上哭闹。以往碰上这种事,山民都看不起闹事的人,觉得是讹人。现在大家都看开了,觉得不这样闹不行,资源是中国的,日本人只是投资了些钱,可他们赚的是暴利,一吨吨石头开采下来,两吨矿石就能选一吨铁精矿粉,一吨铁精矿粉卖一千元人们还抢,那些拉矿粉的人在山上排满队。他们辛辛苦苦干一个月一千元钱还挣不上,连一吨矿粉还挣不上。他们觉得自己被严重剥削,他们希望有人闹事,闹出点事最好。
张刚的腿最后赔了十二万元,大家觉得这样好,再多赔点也应该。人们思索张刚拿到这十二万元要干啥?
在山底人们的期待中,矿上出事了。山底下面叫枣沟的村子由村长带领,来了一大群人来矿上要钱,说拉矿车把他们的路捣坏,矿上把他们的水源污染,矿上的噪音弄的他们不能睡觉,那些粉尘让他们呼吸不畅。山底的人们按捺住心里的兴奋,看矿上怎样处理这个事情。他们觉得枣沟的问题也是他们的问题。没有想到矿上的态度很蛮横,说他们开矿是经过中国政府允许的,是签了协议的,当初他们来的时候作为外资被引进,当地政府还做了很多工作,答应了他们好多条件。现在他们的企业赢利了,也为政府做了很多贡献,利税、费款,还有各种各样的捐款。他们给枣沟来的一大群人拿了五千元,像乞丐一样把他们打发了。有什么问题让他们去找当地政府。
当天晚上,从县城回来的人悄悄说,枣沟的人把路挖断了,还派人看着。没有人去和矿上说,江七高兴地眨巴着眼说,游击战争又开始了。
第二天,山下没有一辆车上来,下的车下不去,拉着满满的矿粉堵了一路。有几个矿上的人下去,又气急败坏地回来。炸山的炮轰隆隆响,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山民们在等待结果,他们觉得事情要发生变化。
第三天黎明,睡梦中的山底人听见卡车的轰鸣声,上夜班的人回来说,去了三车人,都是外地的,每人一根洋镐把。听说矿上的人吩咐了,见人就打,打死一个矿上给拿三万元,跑就行。被打着算工伤。每人先补助二百元。是诈唬诈唬人吧?他们还敢来真的。人们都睡不着了,起来眺望山下,天还有些黑,什么也看不清。人们觉得日本人真不是人。
枣沟护路的人们看了一夜,篝火已经快熄灭,天空微微发白,人们一个个打着呵欠,等着来换班的人。忽然响起紧急的刹车声,人们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停了三辆大车,从车上跳下一大群人,戴着黄色的安全帽,穿着绿色的迷彩服,每人手里举着一根大棒。
跑啊!有人大喊一声。
跑的慢的已经被打倒在地。这些拿大棒的人砸烂人们的门窗,见人就打。枣沟的人们在睡梦中遭遇到了一大群强盗。他们衣服也顾不上穿乱跑。天亮的时候,这些人像来时那样撤退了。晨曦照在枣沟的时候,整个村子里一片狼籍,柴草里、树林里躲着的衣冠不整的人还在抖抖瑟瑟,到处是哭泣声和号叫声。村长和几个人被打断了腿,还有好多人轻重不一受了伤。几乎没有人去收拾屋子,人们在刚才的噩梦中还没有醒过来。那天早晨,枣沟的烟囱没有一丝炊烟升起。
上午来了很多人,有书记、县长,还有公安局的,镇里的,调查事件。枣沟的人们默默收拾,受了伤的被送进医院,其他人像狗一样舔着自己心里的伤口,充满了仇恨。调查完村里,一部分人去了矿上,一部分人去了医院,还有些去忙其他的工作。枣村的人仿佛和这些忙碌的人群没有多大关系。他们把村里能动的人都拉到车上,一起去了省里。
县里下午接到省信访办打来的电话,让去接人。接访的人做了很大工作,上访的群众答应回来。几辆车走到半路的时候,和一辆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撞了,当场死了三人。事件惊动了省里的领导,很快省市县组成的专案组驻进枣沟。
矿上被停了产。放炮声没了,机器轰鸣声没了,山底的人们不习惯这种安静,他们都来到照壁下,人们发觉村子和以前根本不一样了。清秀的大山被撕了一道一道的口子,应该是绿油油的季节,整个山上灰蒙蒙的,仿佛被黑气笼罩。羊群没了,塬上的庄稼都灰蒙蒙黑乎乎的无精打采耷拉着头,许久没有下雨了。那些外地的车走了,那些奶子白的耀眼的小姐走了,那些外地的民工也慢慢走完了。废弃的矿渣堆在沟底,像平地上起了一座座山,风一起,灰黑色的矿渣面子刮的到处都是。
龟田领着人来转了一次,就没有再露面,人们说住进县里的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