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从来没人会惦着我，我以为我走了大伙儿还是照样过日子，我以为……这么多的“以为”在祥叔的目光里统统融化了，她抹抹泪，哽咽，“您怎么病了？要紧吗？”
“我不要紧。这里天气太冷了，老骨头挨不起冻……好了，既然你来了，那便一道回去吧，我这毛病幸许回去就好了——”
“谁要回去？”一个声音插进来，斜飞的眉目有些不满地看着他，一身深紫缎衣，十分华丽。
“玉儿，这位是……”
“他是安家的小王爷——”
“啊！”玉儿的话还没说完，祥叔脸色一变，强撑着坐了起来，“掳走你的人就是他？！”
“呃呃呃，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安乘封连忙收了脸色过来打圆场，说话间大夫已经来了，安乘封拉起玉儿，“我让人请了大夫来——玉儿，你还是跟我出来，不要妨碍大夫给老人家诊脉。”
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他轻轻松松地拉起了她，脚不沾地地拎到了门外，笑嘻嘻地唤道：“玉儿、玉儿，真是个好名字！”
“不过是个丫头的名字。”
“丫头好啊！”他靠着墙壁，无限感慨，“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玉儿哭笑不得，“在扬州路上，我就已经告诉过你了。”
“啊，那就是我记性不太好……”总之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可以，因为他的心情实在是好得快要飞上天啦。玉儿，玉儿，是多么好听的名字！叫起来多么上口！比洛安悠要好听得多了！
玉儿的脸色却有些凄苦，“祥叔要人服侍，我进去了。”
“里面又有大夫又有小秋，要你做什么？”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引她下楼，“来，我们下楼喝茶。你看，外面的风景多好，一刹雨停，清风徐来，好一幅春光画卷……”
是吗？玉儿很疑惑地看着门外，雨暂停，风来急，树木急剧扶摇，鸟儿都不敢出窝的天气……也叫好春光？
他在她面前坐定，小二相当勤快地端上茶点，他捧着杯，惬意地微笑，一双黑亮的眸子愈发像是被水清洗过的黑宝石，明媚照人，直叫人不敢逼视。
玉儿静静地吹开浮上杯沿的茶叶，淡淡的水汽腾上来，整张脸像是笼在烟雾中……安乘风忽然把脸凑到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干、干什么？”
他盯着她，略有不满，“我发现，你一直没有好好看我一眼。”
“是吗？”玉儿的声音很快平静下来，眼皮轻轻一抬，看着他，“怎么我没有发现？”
是，她是不敢看那双异常黑亮的眼睛，以及他那灿烂得如同春光的笑容……心底里有莫名的哀戚……隐隐地，她更渴望能够披着“洛安悠”的名字……纵然从今往后天各一方，再也不会相见，但，会有一段令人心疼又心醉的回忆……
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跟他争辩自己不是洛安悠？什么时候起，她宁愿他再也不要问起她的身份？
现在，他终于知道她只是个小丫头了……
无法挥去的自卑感如这杯茶的水汽一样，笼罩着她，无处不在……
“耶，这一眼过去得太快了……”不过他大人不计小人过，放她一马，兴趣放到了别的地方，“你叫林玉儿？玉佩的玉？”
“嗯。”他不是叫了好几遍了吗？
“嗯，玉儿……”他目光温柔地憧憬一下，“你爹娘呢？家里有几个姐妹？今年……你多大了？几月份生的？呵，生日是……”
“我爹娘早亡，家里就我一个孩子。从小跟着叔叔婶婶一起长大，十岁的时候被卖进林家当丫头。今年十七岁，四月初六生的。”玉儿飞快地一口气说完，末了抬眼望向他，“小王爷还想知道什么吗？”
这样的冷淡让安乘封怔了一下，“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站起来，“玉儿只是个丫头，只会服侍人，不会陪人喝茶聊天，玉儿还要去照顾病人。”
她转身上楼去。
脚步那样轻便，身形却那样决然。
午饭时候，安乘封准备了好一桌筵席，半天却只有一个小秋下来。
“玉儿呢？”厨房另外准备了清淡饮食给祥叔，可没有给她准备啊！
“玉儿姐姐让我们先吃，一会儿我上楼去替她，她再下来。”
“你家老头子病到身边离不了人吗？！”安乘封眉头一拧，一字竖纹浮现，袍袖一挥，大步上楼去。
正瞄准了一块糖醋鱼的小秋给他吓了一跳，筷子僵在半空。随从拍拍他的头，“没事，你吃你的，小王爷就这个脾气。”
安承走到房门口，一脚已经踹出去，半途上猛地刹住势头，在房外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让脸色变得稍微好看一点，才推门进去。
玉儿正在给祥叔喂粥。
喂粥就喂粥，那老头子一面吃还一面叽叽歪歪：“……过年那会子，我已经在路上，家里一个当家人也没有，也不知道眼下成什么样子了……咱们可得快点回去……”
“回去”这两个字简直如同火药，“轰”的一声，把安乘封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好脸色烧了个干干净净，他大声道：“谁说她要回去？！”
祥叔与玉儿都吃了一惊，祥叔的目光一怔之后，立马变作探询的神色，望向玉儿。
“我当然是要回去的。”玉儿回答祥叔，也回答了安乘封，随后轻轻勺起清粥送到祥叔嘴边。
“你要回去？！”安乘封强耐着性子，走到她身边，“为什么？”
“扬州是我的家呵，我怎么能不回家？”
安乘封额上青筋突突暴跳，“你在那里不也是个丫头，怎么能算是家——”
“纵然是个丫头，也想要个家。”玉儿打断他的话，声音里已经带着冷意，“这么些日子来，玉儿多承王爷照顾，他日若有机会，玉儿自会报答。小王爷，饭菜快凉了，您还是下去吧。”
“你、你、你——”玉儿的冷淡令他浑身发抖，指着玉儿，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说什么？！报答我？我、我……”他五内犹如被火燎，灼痛难忍，狠狠地一甩袖子，袖风掀翻了玉儿手里的碗，玉儿霍地站了起来。
“有什么话，我们到外面去说。不要影响祥叔休息。”
“为什么要到外面说？”安乘封又急又怒，“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回去当丫头也不肯留下来？难道留在我身边有这样难为你吗？难道你、难道你……”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点感觉吗？！
这句话在他心里反复回荡，却始终无法说出口。想他安乘封，出入青楼柳阁，欢场阅花无数，在她面前却连这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在心里几乎要把五脏六腑撑破，他大口地喘着气，一挥袖把桌上的茶壶茶杯花瓶等物一齐扫了个干干净净！
稀里哗啦的声响引起了楼下人的注意，小秋连忙丢了筷子准备上楼，随从按住他，“快别去了，小王爷正发脾气呢！你去了还不是找揍！”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怒容满面的安乘封已经拂袖出了房门，蹬蹬蹬下了楼梯，大声道：“备马，备车，回府！”
车夫犹不知死活地问一句：“那，不送林姑娘了？”
一道狠厉的目光射过来，吓得车夫身子一颤，连忙出门套马。
玉儿从门背取过扫把，清理一地的瓷瓦碎片。祥叔道：“这些事叫小二来做吧。”
“不要紧。”
“玉儿，你过来。”
“让我先扫完这些吧。”
“不听祥叔的话了吗？我让你过来。”
玉儿停了扫把，背影滞了一滞，方回过身来，眼眶微微发红。
祥叔暗暗叹息一声，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孩子伤心起来，就要拿杂事掩手。
“玉儿，你还记得吗？是我把你从牙婆子手里买下来的，对不对？”
“嗯。”
“那个时候，你只有十岁，个子比平常丫头都小，一双眼睛却透着一股聪明劲儿，我当时就觉得你一定比别的丫头要聪明伶俐，所以那十几个孩子里，我独独挑中了你。”祥叔半坐着，把旧事徐徐道来，“你也果然没让人失望，做事勤快又认真，还会打算盘，一下子合了大小姐的心意，才把你提拔作管事丫头。”
“这些玉儿都记得。叔叔婶婶开着酱油铺，玉儿小时候要帮他们忙，算盘也就懂了些。”
“嗯……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什么事情交到你手上，都做得漂漂亮亮的。可是怎么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反而糊涂了呢？”
玉儿揉了揉眼，挤出一丝笑容，“祥叔在说什么？玉儿听不明白。”
“祥叔虽然老了，又病着，可还没瞎呢！那小王爷待你……咳咳，你自然是心里有数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留下呢？”
“祥叔……”
“你先让我说完。”祥叔制止她，接着道，“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总是想越过越好，眼下你正有一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时机，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却要白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