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蓝色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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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记着给驴饮水添草,把料也给拌上。明天到湖区去卖东西,驴如果吃不好,半路上要害人。”刘万忠要到村子里去找人闲聊,临出门时嘱咐刘涛给驴子饮水加料。

刘万忠听不懂两个青年关于文学和哲学的话题,他在炕桌边抽了一阵旱烟,起身往门外走去,他打算到邻家去拉拉闲话,他想起队上最近发生的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来了,他听说问题非常严重,弄得不好还要抓人呢。

郭福林和杨佩兰已经被严密地看管了起来,公社里来的干部正在审查他们的问题,任何人不让靠近。看来宋刘庄的事情被闹腾大了。虽然听起来很让人担心,但究竟有多么严重,大家的心中都不清楚,一时间,竟然闹腾得宋刘庄家家户户都不得安宁。

刘万忠怕把自己捎带进去,心中也有些害怕。他是队上有名的“投机倒把分子”,前两年开斗争会的时候,他多半充当的是“陪斗”的对象,虽然没受过多少身体折磨,但还是免不了遭受羞辱。最近两年,国家政策松动了许多,这样的遭遇越来越少,但大家还是害怕被拉出来批判。队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按惯例,肯定是要开批斗会的,刘万忠害怕被批斗,心里很不自在。刘万忠想找个知道一点内情的人去打听一些情况,以便及早做个谋划。他有个打算,万一不成,便趁早开溜。

刘万忠一边出门,一边给儿子刘涛安排家务活。

刘涛听完老爹的吩咐,被申雪莹点燃了的激情的野火陡然间熄灭下去了。他想:文学、哲学、爱情,这些好像都只是缥缈而遥远的事情,对于自己究竟能够有多大用处,好像也不是很清楚,眼下,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却是如老爹所吩咐的那样,给驴子把水和草料添上!稍微还有点意思的事情,那就是把老师布置的作业认真地做完!最浪漫的,也不过只是将那支英雄牌的钢笔送给赵楠,如此等等。这应该就是农村青年的基本生活内容吧,尽管它们是那样的单调和枯燥,但这些内容,却是农村青年们能够切身感受得到的最真实的生活,而且这生活注定要伴随他们的生命活动的每一个历程,直到他们生命的最后。

老爹的吩咐,打破了他的美妙的幻想,这使他从理想的云端无情地跌落到了苦痛的现实之中。他给申雪莹重新续上茶水,也不跟申雪莹打招呼,掀开挂在门上的那块用碎布拼成的花门帘儿,无声无息地走出门去——他要去完成老爹布置的任务。

对于目前的刘涛来说,他有两件事情要做:一件是尽快补齐落下的课程,一件便是完成老爹给他分配的给驴子饮水喂草的任务,至于“意识的真实存在”,“物质的不灭原理”等高深而玄妙的东西,完全可以暂且不论。

尽管刘涛的思想复又回到了先前的状态,但现代思想的春风还是无可否认地吹进了他荒芜的心田。刘涛的内心世界正在发生着悄悄的变化,这变化,将无可辩驳地对他的未来产生“革命性”地作用,而且最终也将无可挽回地变成了事实。

“我可能太幼稚了,以至于成了一个超现实的理想主义者。”申雪莹看着刘涛走出门去,心情沉重地想到,“实际的情况有目共睹,自己离开了曾经生活了好多年的城市,来到了贫穷的农村,不但不能继续读书,恐怕还要永远与这些被自己认为素质低下的人相与为伍了,却还要奢谈什么文学、哲学和爱情,还要奉劝人们读书!读书真的有用么?读书真的能够改造世界么?既然如此,却为什么要剥夺那么多读书人读书的权利呢……”

想到自己的处境,申雪莹的心中一片茫然,她的试图通过读书改变生活命运的想法也一落千丈。她是读过很多书的,可她为什么只做了一个队里的小饲养员?现在,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目所能及、耳所能闻的,只是那些破败的村落,粗俗的语言,以及牛马粪尿的酸臭腐霉的味道,还有浮躁的人们狂热地编制着的毫无根据的谎言!

——人们把更多的精力投注到互相的攻击和谩骂之中,而本来肥沃的土地,却变得越来越加贫瘠……

说是去给牲口喂料,其实也就是把麸皮谷糠之类的东西掺和在被水淋湿了的麦秸谷草之上,让驴马牛羊就着草一起吃下。刘涛在厢房里取出一碗麸糠,又用背篓装上麦草去喂驴。他把麦草倒在用泥巴砌筑的驴槽(盛放驴马草料的凹形器物)里,然后取来清水给驴子拌料。

刘涛家养着一头灰色的驴子。这是一头调皮的公驴,它一看见母驴,就会兴奋得又是高声叫唤,又是甩尾巴撂蹄子,样子极其流氓。它看见刘涛端着草料进来,就知道有好东西犒劳它了,立刻抿了长长的耳朵,满脸上堆满笑容,嘴里发出叫人心动的呜噜声,偏着头,伸过阔大的嘴巴来抢吃盛在碗里的麸糠。

刘涛见驴子要抢吃饲料,就玩弄起驴子来。他故意把盛放麸皮和谷糠的瓷碗在驴子的面前亮亮相,然后却又把驴子想要急于吃到的东西藏着掖着,就是不让驴子抢到喷香的一口,并不无亲昵地嗔怪驴子说:“瞧你那贱样,撒娇都撒不来了呢!听听吧,你发出的这种叫声,就像是害了相思病的一般……”

驴子听见他跟自己说话,越发呜噜得厉害。它扭动着笨拙庞大的身体,又是甩头,又是扭脖子,又是打响鼻,好像浑身的肌肉都在发痒。

刘涛的办法充分调动了驴子的食欲,他逗弄了一阵驴子,抓一把麸糠在手里,猛地一下凑在驴子的嘴边。驴子闻见喷香的饲料,用它的绵软扁长的毛茸茸的嘴巴,小心但很急促地贴住他的手心掠食饲料,那一把麸糠饲料,便被驴子一点儿不剩地弄到了嘴里去,而刘涛的手心里也就有了一种被驴子“爱抚”的刺痒的感觉。这感觉迅速变化成一种惬意,直达刘涛的腹底,使得他有了一种欢畅淋漓的快感。刘涛感觉非常舒服,忍不住嘿嘿地窃笑起来……

“这不也很好么?在现实生活中,其实也有不需要文学和哲学的地方嘛,比如喂驴,就用不着高深的文学知识和玄妙的哲学知识;还有驴子,可以肯定地说,它是不需要文学和哲学的。驴子的思想是单纯的,它至多希望得到这么一顿‘美餐’,并且知道这一顿‘美餐’之后,明天必然有一番艰辛的劳动而已,其余,它还能知道什么呢?作为一头靠自己的苦力博取人们欢心的驴子,一捧麸皮,一把谷糠,已经使它心满意足,乐不可支了,它还能有什么要求呢?而且,它又有什么必要弄明白所谓的文学、哲学、数学一类的知识呢?这也许就是驴子的乐趣!”不知怎么搞的,刘涛在驴圈里突然有了这么一些古怪的想法,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并由此而进一步想到,“人如果不学习,也就离驴子之类的动物不远了。”

他不知道自己最终是不是要与驴子为伍,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还能不能坚持学习下去。这时,一道明亮的好像闪电一样的东西闪过他的脑海,使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并使他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感受,他的寻求知识的力量更加坚定了……

刘涛给驴子喂了草料回到屋里,发现申雪莹已经走了,便询问刘阳和银环,说申雪莹走时说什么话了没有?弟弟和妹妹却说并没有说任何话。按他的理解,申雪莹其实还是有很多话要说的。申雪莹是个多话的女孩,一旦话匣儿被打开,是不肯中途结束的。今日,她的关于文学、哲学与人生的修养的论调,强烈地震撼着刘涛的内心世界,她所讲的那些高深的知识,就像磁石一样,强烈地吸引着刘涛的思想,使得刘涛的思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他有一种预感,他的迷茫的双眼,似乎已经看到了远方明亮的灯塔,他的彷徨的心灵之舟,似要驶入正确的航道了——他要拨开遮挡双眼的迷雾,去寻找那人生的光明坦途。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在探寻真理的过程中,申雪莹很可能就是指引他走向真理的心灵塔标。

但是,申雪莹却走了,并没有继续跟他讨论有关人生的话题,刘涛的心中升起来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快,他很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他抱怨父亲安排的破事,搅散了他和申雪莹之间的愉快对话,要彻底扫清笼罩在心头的雾霭,不知道还要等待到何时。

“那么,去找赵楠?”

想到要前去给赵楠送钢笔,刘涛心中的不快消失了,赵楠甜美的笑脸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赵楠俯身坐在炕桌旁边,正专心致志地写着字,见他走进门来,抬起头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写她的字。赵楠家的白米已经被赵楠妈取走了,那支决定要送给赵楠的钢笔,还揣在他的怀里。

他决定去找赵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