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经》说:“所有一切众生之类……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又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这是《金刚经》的精义所在,也是归宗最后说:“你什么处见我斩蛇?”的真正涵义。
实无归宗这人杀蛇,实无有蛇被杀,实无杀蛇的举动,这一切,是座主于虚妄之相起心动念执著了,著相了!
所以归宗说:“是你粗鲁!”
座主问:“如何是粗?”归宗竖起锄头。
粗,象征了众生执迷不悟,把我相人相牢牢抓住,故用竖起锄头来代表。
“如何是细?”归宗作斩蛇势。
细,象征了放下我相人相,把概念、名相的执著一刀斩却,故用斩蛇势来代表。
然而,尽管归宗说得头头是道,有人还是会问:“这位禅师毕竟杀死一条蛇啊!违背佛法不杀生的根本戒。”
我必须说明,虽然佛经说过“以无执著心行善恶皆无咎”,可是禅师一般来说,仍然不会轻易做伦常本分外的事,所谓顺俗无诤。只不过,禅师是以人为本,若偶尔杀死一条蛇,能够教育人们,禅师也不畏惧这么做。人们往往只看见归宗斩蛇的犯杀生戒这一面,却没看见禅师度人的苦心与慈悲。
而事实上,从古到今,禅师也只不过杀了这一条蛇而已,并没有人仿效归宗智常对蛇大开杀戒!这种出格行径,只需一次,就够了!多于一次,就失去震撼力。
又及,写完以上文字后,笔者睡了一个午觉,梦中蛇儿游栘而来,对我说:“廖兄!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在该死的时候就死了!且听我吟一偈:蛇本非蛇,死本无死,斩了肉身,活了法身。咦!痛快得不得了!”
这蛇儿这么文艺腔,倒把我惊醒了!
南泉斩猫
(南泉普愿)因东西两堂各争猫儿,师遇之白众曰:“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
众无对,师便斩之。
赵州自外归,师举前语示之,赵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
师曰:“汝适来若在,即救得猫儿也。”
《景德传灯录》卷八页一三三
【白话新唱】
不知道为什么,东西两堂的僧人在争夺一只猫儿,正好被南泉普愿撞见了!
南泉一把把猫拎在手上,对大家说:“来来来!大家说一句有见地的话!说得出来就饶牠一命,说不出来就斩成两半。”
结果,大伙儿无言以对,眼睁睁看着猫儿被南泉一刀劈死!
不久,赵州外出回来,南泉把这事跟他说了,赵州二话不说,脱了靴子戴在头上,就走出去了。
南泉说:“刚才如果你在,猫儿就不会死了。”
【分析与鉴赏】
禅师说的话往往离经叛道,可是他是对的;常人说法,不敢有一字违背佛经,仍然是错的。
禅师在屎中尿中都能见到道的踪影,常人在佛殿三日三夜却也见不到佛。
虽然禅师与我们吃同样的食物,呼吸同样的空气,不可否认的是,禅师与我们生活在不同次元的世界。禅师可以做的事,凡人未必可以做;禅师可以说的话,凡人未必可以说。
这就是证量有无的差别。正如《永嘉证道歌》说:“大象不游于兔径,大悟不拘于小节!”许多常人以为不可的事,在禅师眼中,往往只是不值一哂的小节。
禅师可以做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如果凡夫说:“我也可以!”对不起,这就是口头禅。就像有些人讲起棒球来头头是道,仿佛王贞治都要向他求教个中诀窍;可是一拿起球棒偏又三振连连,此谓之:打得一嘴好球!而禅呢,也同样不能说得一嘴好禅,下面就没了。
出家人,理应抛弃俗欲,既已辞爱割亲,名利俱不要了,为何还要争一只猫儿?
猫儿,在此象征了人的内心深处牢固的爱染、贪取。
如果众僧有人下得一句转语,就可放猫儿一条生路。
菩萨要在生死河中拯救载浮载沉的众生,需要一身好本事,才不会救人不成反溺己。
同样的,你想吃肉喝酒,也行,先证明你有济公的悟见。
同理类推,僧人想玩猫儿,行!先证明你们玩得起!
不幸的是,猫咪遇人不淑,所托非人,才会一命呜呼!
猫儿呀!你要怪众僧本事不济,还是南泉太心狠手辣,还是,赵州姗姗来迟?
赵州脱下草鞋戴到头上去,以动作表达佛性是不可说的;最低的草鞋也可以在最高的顶上,表示佛性是凡圣不二的;然后转身就去,表达无罣碍、大自在的心境。
斩猫,唯有南泉能做、敢做;救猫,唯有赵州能救、敢救。
南泉斩猫,是禅宗名气响亮的公案,千年来,强烈刺激了无数后人的心智。
猫儿呀!你死得不寃。多少人,死时如一阵烟淡去,没有人记得。而猫儿呀!你死后犹能造福后人,是古往今来第一猫!
俗圣都放下
有僧问讯,叉手而立。师云:“太俗生。”
其僧便合掌,师云:“太僧生。”
僧无对。
《景德传灯录》卷八页一三四
【白话新唱】
有位僧人来见南泉普愿,问讯之后,他拱手站在那儿。南泉就说:“太像俗人了!”
僧人赶快合掌,南泉又说:“太像僧人了!”
僧人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话也说不出。
【分析与鉴赏】
太像俗人了,太像僧人了,一凡一圣,两者都不对。
俗人不知道自己是俗人,是无知:圣人不知道自己是圣人,也是无知。
俗人认为自己是俗人,是执著;圣人认为自己是圣人,也是执著。
那么该怎么办?
放下!放下!
俗人不厌俗,圣人不爱圣,俗圣都放下!
全然地接受当下的现况。
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
南泉自囚
(南泉普愿)一日掩方丈门,将灰围却门外云:“若有人道得即开。”
或有祇对,多未惬师意。
赵州云:“苍天!”师便开门。
《景德传灯录》卷八页一三四
【白话新唱】
南泉普愿有一天把方丈室关起来,并以香灰围在门外,不准人来开门,他对大家说:“有人能说出一句有悟见的话,我再把门打开。”
有些弟子试着下语,可是没有一句被南泉首肯。
赵州听说师父又在耍宝了,上次已经斩死一只猫儿了,这回又把自己锁在房里。
赵州说:“苍天!”
南泉就开门了。
【分析与鉴赏】
南泉把自己关在方丈室内,象征佛性被封锁在五蕴身中,不能出入自在。若谁能道得一句,就能当下见性,开悟了,南泉就会出来了。
可是没有真悟见的人,说得再多,把禅语录每一句话都说了,也只是鹦鹉饶舌,害得南泉把自己关在房内更久。
赵州一见,差点没笑死,这个师父难不成斩死一只猫儿,想自囚赎罪吗?南泉把自己关在房内,爱关多久随他去,众弟子们死急什么!何必说那么多废话?
赵州说:“苍天!”
苍天无形而辽阔无际,正是佛性的象征。
也一语双关地说:“老天爷!师父你在耍什么宝?”
南泉一看内行人来了,也就玩够了,赶快出门来,免得待会儿赵州卯上了,搞不好趁火打劫,找钉子把门封死,想出都出不来!
那只死去的猫儿,忽从毫无缝隙的方丈室窜出来,温柔地对我说:“即使是铜墙铁壁,佛性依然来去无碍。”
灵利道者
(南泉普愿)住庵时,有一僧到庵,师问其僧道:“某甲上山,待到斋时,做饭先自吃了,送一分来山上。”
其僧自吃了,却一时打破家事就床卧。
师待不见来,使归庵,见僧卧,师亦去一边而卧,僧便起去。
师住后云:“我往前住庵时,有个灵利道者,直至如今不见。”
《景德传灯录》卷八页一三五
【白话新唱】
南泉普愿一个人住在草庵独修的日子里,有一次来了一位僧人,南泉告诉他:“我去山上干活,等一下你自己作饭,自己先吃,然后送一份到山上给我。”
南泉就上山忙去了。
那僧人不久做了饭,自己吃饱了,竟然就到床上睡午觉,也没送饭给南泉。
南泉左等右等,等不到饭,又走回庵来。看见僧人卧睡,他也卧睡在另一边,僧人居然就不睡,起来就离开了。
后来南泉常说:“以前我住庵时,有个灵利的禅僧,功夫了得,可惜不知下落何方。”
【分析与鉴赏】
这位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的僧人,果然是笔者常怀想的,隐于人寰的禅门高手。
僧人没说一言半语,为什么南泉盛赞他是“灵利道者”?直至如今不见,不正是几许怀念在心头?
公案中,南泉本来是交代一件平常琐事,但这僧人具有非凡手眼,把琐事提升到第一义谛来处理。南泉说:“你自己作饭自己吃,再帮我送一份上山来。”试问:开悟,不正是一件“自己作饭自己吃”的事吗?开悟岂是可以“帮我送一份上山来”?
僧人掌握了这一禅机,吃过饭后,就卧在床上。卧在床上,也有了名堂,象征了安住于佛性不向外攀缘寻觅。
南泉的高明,在于他的警觉力,他显然也立刻发现僧人的不送饭的真正心意,所以他回庵后,也随之卧在床上,表示“汝如是安住佛性,我亦如是”。
既然两个同是圈内人,多余寒暄语可省,僧人下床就走,走得行云流水,点尘不沾。
这般灵利、超逸之人,难怪令人怀念不已。
一顶斗笠藏世界
一日南泉谓师曰:“老僧偶述牧牛歌,请长老和。”师云:“某甲自有师在。”
师辞,南泉门送,提起师笠子云:“长老身材勿量大,笠子太小生。”
师云:“虽然如此,大千世界总在里许。”
南泉云:“王老师,聻!”
师使戴笠子而去。
《景德传灯录》卷九页一五三
聻:句末语气词,相当于“呢”、“哩”。
【白话新唱】
有一天,南泉普愿对黄檗说:“老僧随兴作了一首牧牛歌,请长老也和一首。”
黄檗说:“不必了,我自己也有一首。”
黄檗向南泉辞行时,南泉送到门口,提起黄檗的斗笠说:“你的身材这么高大,斗笠太小了吧!”
黄檗说:“斗笠虽然小,大千世界都在里面了。”
南泉笑说:“我真是胡涂加三级。”
黄檗就戴上斗笠离去了。
【分析与鉴赏】
牧牛,象征学道,把一颗野牛般的心调理成一头好牛,好牛规矩得很,一点儿也不需要人来操心。请黄檗也和一首,正是要黄檗发表他的悟见。
黄檗很轻松地说:“某甲自有师在。”意思是,我的牛儿已经是一头好牛,所以也不必作什么牧牛歌了。就好像歌唱实力一流的人,不轻易开口唱歌,因他对自己的实力自肯自得,反而唱得马马虎虎的人,一逮到机会就想把住麦克风多唱几首来表现自己。
南泉说:“你身材这么高大,斗笠太小了。”这是直接刺探黄檗了!斗笠,象征佛性。
黄檗说:“大千世界都在斗笠(佛性)之中。”
两位禅师透过比喻,施展隔山打牛的功夫,斗得旗鼓相当。
南泉说:“我真是胡涂了!”这是笑着说的,虽然两人以譬喻说不可说的法,毕竟也落了痕迹,所以笑着自嘲一下。
已经上岸的人,随心所欲下来玩玩水,从容愉快,沾些水珠在发上,是无妨的。
还在水中奋力求生的人,切莫以为他们与自己一样。自己是身不由己,他们却有高超泳技,表面相似实不同。
本公案最后的动作,黄檗戴上斗笠而去,是容易被忽略的重点。
斗笠终究是戴在头上随他行路,须臾不离,犹如李白诗曰:“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附记:其实,拨开迷雾见艳阳,每个人都有内在大智慧,那里有一切的答案,只要来到这里了,我们不需要别人的牧牛歌,某甲自有师在!
得意句更与何人说
百灵和尚一日与庞居士路次相逢,师问云:“昔日居士南岳得意句还曾举向人未?”居士云:“曾举来。”
师云:“举向什么人?”居士以手自指曰:“庞翁。”
师云:“真是妙德空生也叹居士不及!”
居士却问:“师得力句是谁知?”师便戴笠子而去。
居士云:“善为道路。”
师一去更不回首。
《景德传灯录》卷八页一四一
【白话新唱】
百灵和尚有一天在路上遇到庞蕴,百灵问他:“当年你在马祖那儿的得意句还曾经说给人听吗?”
庞蕴说:“有啊,说过。”
百灵有点愕然,因为得意句是指他的悟见,而悟见是说则不中,不可说的,他怎么大剌剌地说曾说过呢?所以百灵问他:“你曾对谁说?”
庞蕴用手指着自己说:“我曾对庞蕴说啊!”
百灵这下佩服,赞叹说:“即使是佛陀大弟子解空第一的须菩提也比不上啊!”
因为庞蕴以手指自己所说的庞蕴,是佛性的象征,也就是对不可说的佛性说不可说的悟见,与著名的须菩提公案一样,天人雨花赞须菩提:“尊者无说,我乃无闻,无说无闻,是真说般若。”
然后庞蕴问百灵:“你的得意句曾经说给谁听吗?”
百灵戴起斗笠就走了。
庞蕴在他身后说:“一路顺风!”
百灵直行而去,不再回头。
【分析与鉴赏】
百灵以戴斗笠来表达佛性的不可说,是契机的演出:一去不回头,是内心无罣无碍的彻底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