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习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例如“节哀顺变”、“不要伤心”、“难过有什么用”,对听者来说,他的悲伤并不会因为这一句话就消失了。
另外有一种风凉话,更是没有体谅当事人的心情。例如失恋了,“哎呀!再去找个男朋友就没事了!”或例如家人过世了,“哎呀!每天都死人,每人都会死,有什么好伤心?”这种风凉话,道理都是对的,可是因为不是发自说话者真实的情感,自然也不能贴近听话者的心,说了等于没说。
僧人肯定地说:“一切众生都有佛性。”这就是不折不扣的“佛法的风凉话”,道理是对的,可是不是发自他的内心,而是来自头脑,所以一点真实的力量都没有!
在这种状况下,一只画在墙壁上的小狗,都可以狠狠咬他一口!
也许有人会痴痴地过问:“那么到底墙壁上的画狗有没有佛性?”
唉!说有,或者说没有,又与你这痴心的人有任何帮助吗?
你自己有没有佛性,反而才重要。
反问痴心人:“先别管那条画狗,你先告诉我,你有没有佛性?”
不要太快说有或者没有,如果你没有佛性,那你是什么东西?如果你有佛性,请拿证明出来吧!
记住!太快说有,或者没有,就等于是说了也是白说的“佛法的风凉话”。
无字天书
有一婆子令人送钱,请转藏经,师受施利了,却下禅床转一匝,乃曰:“传语婆转藏经已竟。”
其人回举似婆,婆曰:“比来请转全藏,如何只为转半藏?”
《指月录》卷十一页二○七
转经:读诵经典。有些在家众为了求功德、福报,出资请僧侣代为诵经。
【白话新唱】
有位阿婆教人送钱给赵州,请他代为读诵佛经。
赵州收了钱,就下禅床转了一圈,然后说:“请告诉阿婆,我已经转经完毕了。”
那人回去告诉阿婆后,阿婆说:“我要他读诵整部佛经,他怎么只读诵半部呢?”
【分析与鉴赏】
又是一位厉害的禅婆来叫阵了!
赵州是禅师,不是经忏和尚,婆子令人送钱请他转经,乃是要他直示本地风光,不是真的要他诵经。
如果硬要说婆子就是要赵州转经,也行,婆子要他转那部活生生的经,而不是白纸黑字的死经。
这部活的佛经,就是无字天书,亡言绝虑的佛性,不染一法的本来面目,诸佛的涅槃妙心,实相无相的真理。
既然拿人信施,就要与人办事,所以赵州不可没有一点表示,他下禅床转一圈,即是佛性的大用现前,故传语阿婆:转经完毕了!
而婆子说:“要转就转全藏,怎么只转半藏?”
这是从更高更高的观点来看赵州。
婆子一施,赵州一受,在这一施一受之间,就转经完毕了。犹如佛陀拈花,迦叶一笑,无言的大秘密就完全吐露芬芳了!
从这一观点看,赵州此举是多余的,故婆子说他只转半藏!
什么都不做是转全藏,做了任何一事反而是转半藏。
这一公案,表示赵州的禅体验很深,婆子的禅体验也很深,他们只是站在不同的位置对话,两不相妨,彼此赞叹。
虽然每个人的作为都不同,但缘起有缘起的差别相,虽然各有差别,仍不妨碍至高之处的和谐。
自己设下的困局
师作火头,一日闭却门,烧满屋烟,叫云:“救火!救火!”
时,大众俱到。师云:“道得即开门。”众皆无对。
南泉将锁匙于窗间过与师,师便开门。
《景德传灯录》卷十页一七七
火头:禅林中的职称,负责烧火作饭。
【白话新唱】
赵州曾经在干火头时,把厨房的门锁了,故意烧出满屋子烟雾,大叫说:“救火呀!救火呀!”
大家听到叫唤,通通都赶来了。
赵州隔门对大家说:“你们说得出来我就开门。”
大家不知这是什么禅机,无言以对。
师父南泉普愿也来了,他暗啐一声:“这个调皮的小子!”然后透过窗户缝隙递进一把钥匙给他,赵州就开门了。
【分析与鉴赏】
赵州自己把自己困在烟雾弥漫的厨房里,连那呛鼻刺眼的浓烟也是他自己烧出来的,可是他却不肯自己打开门。他主导了这个局面,正是精准地指出了人的困境——人之所以不能返本归真,摆脱烦恼妄念的束缚,恢复诸佛无罣碍的心境,都是因为自己造成的。自己贪恋六道轮回的火宅,自己不肯打开佛性的大门。
所以这个时候,外面的人说什么伟大的道理都没有用,因为再伟大的道理也不过是更增添新的浓烟于既有的浓烟之中。
如果够冷静,屋外人大可直接说:“你自己出来吧!”可是众生是怯懦的,是依赖的,很少人可以说出来就自己出来。是以这话契理但不契机,不太管用。
所以南泉递一把钥匙给他,象征凭借着法,自己可以度自己,赵州就出来了。
其实,南泉若更调皮,也大可任赵州自己玩游戏,玩到他自己受不了浓烟了,他也自然会走出来的。
堕落若不到极点,未必需要救赎。
堕落若到极点,向神圣之境的反弹必强烈。
生命的格局,必须用非常非常宽广的视野来认识,无入而不自得的心情将油然而生。
妙贼
师中夜于僧堂前叫:“贼!贼!”大众皆惊。
有一僧从僧堂内出,被师把住云:“捉得也,捉得也!”
僧云:“不是某甲!”
师云:“是即是,即是不肯承当。”
《景德传灯录》卷十页一八二
【白话新唱】
有一天半夜里,子湖利踪跑到僧堂前大喊:“有贼!有贼!”
大家都被惊动了,一僧人从僧堂走出来,被利踪捉住说:“捉到贼了!捉到贼了!”
僧人惊慌地说:“我不是贼!”
利踪说:“就是你,只是你不肯承当!”
【分析与鉴赏】
子湖利踪的创意太惊人了,竟然用贼来比拟佛性!
贼是在暗中秘密活动的,不可说给别人知道,一说就败露身分;也不可现身,一现身就当不成贼了!
这就是佛性的奇妙比拟。佛性虽然无形无相,可是“玄妙难测,有大神力,能灭千灾,成就万德,能使色身,作邪作正,能凡能圣”。佛性不可说给人知,一说就执月为指,离佛性越远,这就是“剎那造作,还复漂沉”。
那闻声而出的僧人,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懂子湖利踪玄深的比拟,竟然拒绝承认自己即是佛,所以利踪才说:“就是你没错,只是你不肯承当而已!”
附带一提,陈健民居士曾在《大手印教授抉微》记载了一则逸事,说有位乌几仁波切从小就喜欢当贼,乃至于成就了大手印一味瑜伽时,仍然不改他喜欢偷东西的老毛病,而他偷来的东西也随便摆着,失主看见了就自行取回,乌几仁波切也不觉可耻。当时他的大手印声望已经广为人知,所以陈居士说他的偷窃乃是针对秘密、机警、敏捷的心理条件及实际行为来修一味瑜伽,换言之,以贼的行径来开悟,这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妙贼!妙贼!好妙的贼!
蚯蚓的佛性
胜光因在子湖镬地次,胜光镬断一条蚯蚓,问云:“某甲今日镬断一条蚯蚓,两头俱动,未审性命在哪头?”
师提起镬头向蚯蚓左头打一下,右头打一下,中心空处打一下,掷却镬头便归。
《古尊宿语录》卷十二页一三六
【白话新唱】
胜光和尚在锄地的时候,无意中把一条蚯蚓锄成两段,两段都蠕动不已。
他就问子湖利踪说:“你看!我把这条蚯蚓斩成两段,两段都在动,不知道佛性是在哪一边?”
利踪提起锄头,在蚯蚓的左段打一下,右段打一下,中间空地再打一下,然后把锄头一丢,就回去了。
【分析与鉴赏】
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从生物学看,蚯蚓断成两截以后,可以变成两条独立生活的蚯蚓,乃是一种无性生殖。
胜光和尚抓住这个契机,问佛性在哪一段,实在是犀利的质问。
却不知,佛性怎会落在哪一段呢?佛性又不是一块蛋糕可以切成两块。
佛性也是不可数的,从没有悟道者说佛性是有几个,比方说,现在有五个人聚会聊天,能说有五个佛性吗?不能!一说,就不是佛性了。
子湖利踪左打一下,右打一下,中间打一下。正是表示,佛性不在左段,不在右段,也不在空地上。因为,佛性是不可指涉、不可添加形容词、不可描述的,所以说佛性在哪里都是虚妄的说法。
因为这是禅公案,不是生物学的研究,子湖利踪不需要解释一条蚯蚓为何会变成两条,他只关心是否藉此能引导胜光和尚亲见佛性,或者,至少不要增添对佛性的误解。
后来有人问延端法瑞禅师同样的问题说:“蚯蚓斩成两段后,佛性在哪一头?”
法瑞默然无言,两手一摊,就把这问题回答完了。犹如人问天龙禅师:如何是佛性?天龙也不过竖起一指,就惊天动地了。
佛性在哪里?
佛性还会在哪里吗?
佛性就在你安住之处,所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无桥之桥
神山密禅师与洞山过独木桥,洞山先过了,拈起木桥云:“过来!”
师云:“价阇黎!”
洞山乃放下木桥。
《禅林类聚》卷三,卍续藏第一一七册页四十二上
【白话新唱】
神山密禅师与洞山良价出游,经过一座独木桥,洞山良价先过去了,却把独木桥移开,然后对神山说:“过来吧!”
神山喊一声:“良价!”
洞山于是放下木桥,让神山走过来。
【分析与鉴赏】
如果这不是一则禅公案,而是神怪小说,那么,面对无桥可走的空间,神山密会施展神通,步虚蹈空而过去。
可是神通不是禅师与禅师考验的重点,倘若神山密真的这么凌空而来,保证洞山一脚把他踹下去!
神山密看出,洞山抽起独木桥,正是一个巧妙的佛性的比拟。佛性是无门关,是无缝塔,也是无桥之河。没有门,可是要进关;没有缝,可是要入塔;没有桥,可是要渡河。
神山密喊一声:“价阇黎!”
阇黎是禅门对于后进的称呼。价阇黎,就是呼唤洞山良价的佛性。
有点儿类似人们在盛怒之时,什么骂人的话都喊不出口,唯有愤恨地大叫一声对方的名字。
“价阇黎!”这即是佛性的全体展现。
洞山于是知道,他的伎俩已被识破,就把独木桥放下了,否则就是自己没听懂神山密的话中玄机。
好雨
一日雨下,上座曰:“好雨,寂阇黎!”师曰:“好在什么处?”上座无语。
师曰:“某甲却道得。”
上座曰:“好在什么处?”师指雨。
《景德传灯录》卷十一页一九二
【白话新唱】
有一天下雨了,天性首座说:“寂阇黎!这雨下得真好!”
仰山慧寂说:“好在什么地方?”
天性首座无言以对。
慧寂说:“小弟回答得出来。”
天性就问:“这雨好在什么地方?”
慧寂无言,却以手指着纷纷落下的雨丝。
【分析与鉴赏】
有一回,邻家小孩问我:“廖叔叔!国歌总共有几个字?”
我在心里默默地快速唱了一遍国歌,然后告诉他共有多少字。
小孩眨着慧黠的眼神,对我说:“廖叔叔!你错了!国歌,只有两个字!”
我不禁莞尔,这小鬼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滑头,倒也有几分禅意。
走过马路时,看见安全岛上长了一株咸丰草,尖尖刺刺的花果茂密,旁边另有不知名的野草,开着小小的紫花,置身于喧嚣的台北街上,自有幽静之美。
这草,这花,美在哪里?
我想,洞山良价无言,也只是指着这草、这花吧!
美是要去亲自感受的,不在于用语言去描述。
那天上落下的雨是好的,也不在雨的飘飞之美、也不在润泽大地之德,而是雨的本身就是好的。
这个好字,不是好坏的比较出来的好,而是本身就好,不需比较就是好。
如庞蕴说:“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这第一义谛的好,是普遍万物,贯彻万事,一切都是好的。
一切都是好的,这就是好的开悟口诀。
法真烧蛇
因烧畲次,见一蛇,以杖挑向火中,咄云:“这个形骸,犹自不放舍,你向这里死,如暗得灯!”
时,有僧问:“正当恁么时,还有罪也无?”
师曰:“石虎叫时山谷响,木人吼处铁牛惊。”
《指月录》卷十三页二三四
畲:已经种熟的田。
【白话新唱】
大随法真在烧田时,见到一条蛇在窜游,他立刻以手杖将蛇挑向火焰中,咄道:“这个躯壳,你还不放下,今天你死在火里,就像是黑暗中遇到光明!”
当时,一僧见了就问他:“和尚!你这样杀生,有没有罪呢?”
法真随口吟说:“石虎叫时山谷响,木人吼处铁牛惊!”
【分析与鉴赏】
如果有一天,宇宙星体的运行轨道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使得地球撞向太阳,瞬间被无比高温高热熔光了,地球上一切生命全部灭绝,请问,谁有罪?
别的不说,就以地球上的天灾来说,来自太平洋的台风,一场狂风暴雨夺走了数十条人命,请问,谁有罪?
我想,这两种情形,没有人会认为谁有罪,那只是宇宙运转的自然现象。甚至,有人反而会认为,是这些众生的共业所感,才会出现集体大劫难,所谓“福祸无门,唯人自召”,是众生自己有罪呢!可是,为什么现在大随法真把蛇烧死了,僧人就会质疑谁有罪呢?
是他有罪,还是蛇有罪,还是认为有罪的人才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