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翟团长!我不知为啥心头起了一阵火,居然反驳王队长了:
“既然光荣,王队长咋不从你老家给翟团长介绍一个?再说全师女同志没结婚的多啦,为啥非找我?”
“这你问翟团长去,他认准你了呗!”王队长气恼地说。
“那我要是不同意呢?”我梗着脖子说,语气带有挑衅意味。
“你!”王队长一下怔住了,顿时火起,喝道,“你反了你!别忘了你是个军人!”
一看王队长动了肝火,我心里发怵了,口中嗫嚅着,却不知该说什么。
“冷静些,都冷静些。”一旁的武科长开口了,“苦夏同志,你想想看,你既然参加革命队伍,有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把一切交给革命、交给党呢?换句话说,是不是以革命利益为重,以全局利益为重呢?”
“结不结婚,和谁结婚,不是我的个人问题吗?跟革命利益、全局利益有啥关系?”看见武科长为我讲道理,我掉转头,不再搭理气咻咻的王队长,转而与武科长理论起来。不过,我参加革命才几天,哪里是武科长的对手?武科长一番语重心长的劝导,说得我哑口无言。
“你瞧,王统之同志,苦夏同志是通情达理的嘛!她是没有搞清个人问题和革命利益的关系——这可有你的责任哟!只要弄清道理,苦夏同志是会正确配合组织的……苦夏同志,是这样:翟团长,翟玉祥同志,是我们全师资格最老的团长,他跟我们师的侯师长在红军长征时是一个班的战友,侯师长都两个孩子了,翟团长还是光棍一条。为啥?他把心思全用在打仗上啦!立过六次大功!小功数不清!全中国的解放有翟团长一份功劳!到现在翟团长的个人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无非是因为他文化低些,人老面些。可是,再不抓紧解决,不是更老面了吗?翟团长的个人问题,成了咱们师的一个必须尽快解决的大问题!为此侯师长专门对政治部有过指示。我们为什么从各地招来一批文工队员?为什么挑一些文化高的、忠诚可靠的女同志来?目的之一,就是要为部队许多像翟团长这样的老同志解决个人问题,同时也解决了你们的参军问题,和你们自己的个人问题……你们既然参加革命,就要爱革命队伍,爱革命同志,看过《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文章吧?谁最可爱,谁最值得爱?要搞明白这个问题!苦夏同志,部队即将入朝作战,我们必须尽早解决翟团长的个人问题,让他把这个包袱放下,轻松上战场,带领部队打胜仗……你要是配合组织工作,不就是照顾革命利益和全局利益吗?不就等于为抗美援朝做了贡献吗?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是这么个道理!”王队长一边帮腔。
“可是……”我低头寻思半天,找不到好的反驳理由,但还是拼命挣扎,“可是我跟翟团长不熟,根本没有感情……”
说一出口,我就知道多余。武科长两眼一亮,镜片后射出惊喜的目光,用胜利在望的口吻回答我:
“这个当然是客观事实,不过,都是可以通过我们的努力改变的——我们可以变不熟悉为熟悉,变没有感情为充满深厚的革命战友之情!感情问题是可以培养的,只要立场站对了,其它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武科长讲了这么多,这是领导上组织上对你的关心爱护和培养,你可不要辜负组织上的期望!”王队长对我说,又好像是说给武科长听的。“我看就这么定了吧?呵?”
“不不!”我连连摆手。
“这样吧,还是相信苦夏同志,让她再考虑考虑,能自觉配合组织……”武科长上前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希望你能以全局利益为重,积极地自觉地配合组织……”
“没有感情基础,会害了翟团长的……”我拼命挣扎,想捞住最后一块不下沉的木板。
“我们决不搞拉郎配!也相信翟团长的选择——他看中的是你,如果组织上有违他的意愿,把别的女同志介绍给他,不是更没有感情基础吗?那样才会好事办成坏事……好了,就讲这些吧,组织上相信你,苦夏同志……”说到这里,武科长转对王队长指示道,“我看你们结合抗美援朝教育动员,组织全队同志好好学一学《谁是最可爱的人》,从思想感情上让一些新同志转变立场,树立正确的爱恨观……”
离开王队长和武科长时,我竟轻轻说了声“对不起”。我是真心觉得对不起领导和组织,不能下决心按领导的意图去做,使上级领导为我这件事牵扯时间和精力。
为此我内心自责,感到不安。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我处于神思恍惚中。射击预习,指挥员喊了起立验枪的口令,我还趴在地上发呆;回驻地宿舍路上不留神让石头绊了一跤;洗脸时泡湿了毛衣袖子自己还不知道;连吃饭也没有胃口。春红大姐发觉我的神情异常,悄悄问我,下午在场院射击训练时,武科长跟你谈什么啦?怎么老是发呆,魂不守舍的?春红大姐一问,我忍不住流泪了。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她听后,怜惜地用手摸摸我的脸,责怪地说:
“你怎么认识翟团长啦?谁牵的线?”
“就是那回参加舞会,蔺副团长介绍我跟他跳舞,就那么认识的……”
“这个蔺有亮,不干好事!”春红咬了咬嘴唇,想了一下,又问,“你是说,王队长第一回跟你谈个人问题,是让廖沙找的你?”
“嗯。”我答,“廖沙队长还嘱咐我,要我对个人问题自己做主。”
“那我问问廖沙再说。”
春红大姐便吩咐秋月去请廖沙来一趟。
秋月找来廖沙时还闹了一场笑话。
当时是晚上八点来钟,文工队一位新来的女队员正在洗脚。她是春红大姐从天津招来的,名叫刘冬茹,是一位天津盐商的女儿。生得娇小可人,像一只玲珑的玉鸟儿。整日里低声细语,脚步都迈得万分小心,似乎担心随时踩死蚂蚁。这天晚上她脱了鞋袜,挽起裤腿,把一双玉足浸在盆里,春红大姐便逗她,说瞧你那一双脚,又白又嫩跟白面捏得似的,小心在盆里泡化了。冬茹红了脸,低头搓洗。这时候,秋月一推门就喊:
“来了,廖沙队长来了!”
廖沙跟在秋月身后进门,看见冬茹一边洗脚,并没在意,便问春红有什么事。那边冬茹忙不迭地擦脚穿鞋,一边就伤心地五官挪位眼泪叭嗒叭嗒。还嗔怪秋月:
“都是你秋月!”
“怎么啦?小姐!”秋月惊诧地喊道。自从冬茹来后,秋月攻击的矛头时而从我身上向她那里转移。
“人家洗脚,你带男的进来……”冬茹泪眼婆娑,缩着肩坐在板凳上。
“哈哈哈……”秋月大笑起来,“我当是咋啦?闹半天怕男的看脚呀?真是封建思想资产阶级思想没改造的大小姐!”
看到这一幕,春红大姐和我们几个女兵都笑了起来。而廖沙却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笑啥?笑啥?脚?谁的脚?冬茹的脚?没看呀!太遗憾啦!我没看见呀!”
众人更是笑个不停。而冬茹更不好意思了,把头埋在两腿间,两手抱头不看大家。
秋月坐在炕沿儿上,甩掉鞋子,一把扯掉袜子,把两只光脚敲鼓似的乱晃,一边叫着:
“看吧,脚有啥好看的?”
廖沙捂着眼喊:“快穿上穿上,不看不看不看!”说着往屋外逃去。
春红姐拉了我一把,说:
“走,咱们到外边去谈吧。”
在和春红、廖沙向村外小河边走去时,我想着刚才那一幕:冬茹洗脚被男的看见了都害羞要哭,这在部队里看是不是资产阶级小姐的娇气?或许是封建思想残余?过去,北方大户人家女儿,久居深闺,连生人都不能随便见,何况赤脚露臂的,那还不是丢人吗?看来,我们这些城市学生兵,思想改造真是必要的。那么,在对待个人问题上,我是不是也有旧思想呢?追求自由婚姻是好的,但也不能厌恶资历老的工农干部呀?谁让你参加革命了呢?要是不参军呢?像我母亲,不也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岁的我父亲吗?可是……唉,我心中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们走到了村外。春红和廖沙一路悄声谈着我的“个人问题”。后来,春红站下了,说:
“看来真是不好办。”
“是呀!王队长也拖了一阵子,理由是队里缺文艺骨干,可是上边催得急,说结婚了人不调走,该演啥还演啥,王队长没辙了,才开始做苦夏的工作……”
春红想了一阵。我看见,星光洒在她俊美的脸庞上,她思考时紧绷着的嘴唇线条分明,刚劲有力。那时我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冲动:春红大姐要是个男的多好,那我一定争取嫁给她!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春红开口道,“苦夏,领导再催你表态,你就说有了……”
“有什么?”我没有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就说是你已经有了对象了,以前没说,是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
“可是……”我为难道,“这不是欺骗领导吗?”
“别怕!当初我就是用这个办法。”春红双臂抱在鼓绷绷的胸前,姿态优雅,语气坚定,“去年初,全国一解放,军里师里一连几个领导给我提亲,都是老资格的首长,我被逼得没办法,就说有对象了,上面查问是谁,我说是蔺有亮——他当时才是个营长——师作训科一个年轻参谋给我提过他,我对蔺有亮过去印象也不错,就拿他来当挡箭牌。人家告诉蔺有亮,说要喝他的喜酒,他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我给他说了实情,他倒挺同情我,甘愿当这个幌子,这么一来,我反倒下不了决心跟他断了,关系就这么真真假假地拖着……”
怪不得春红姐和蔺哥不结婚,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凭我的直觉,我知道蔺哥是爱着春红姐的……万一春红姐最终和蔺哥断了呢?蔺哥可真是个好人……可是春红姐也让我学她的办法,我找谁当挡箭牌呢?总不能再找蔺有亮大哥吧?
“廖沙,你帮她一把——”春红对廖沙说,“让苦夏说你是她对象,是我介绍的。”
“行,没问题!”廖沙望着我,一副仗义行侠的神态,他那褐色的眼睛在星光下熠熠闪亮,像是两颗珍贵的宝石。
但是我们商定的“把戏”很快就被戳穿了,主要是由于我撒谎爱脸红,被王队长一眼识破。
那天我被叫到队部,王队长问我考虑得怎么样了?说连政治部方主任都亲自过问此事,不能再拖了。于是我告诉他,我已有对象了,一直没好意思说,是春红大姐介绍的。
“什么什么?”王队长听罢瞪大了眼,骂道,“廖沙才多大?青皮萝卜一个,也找对象了!连我还没捞上一个呢……人家翟团长都三十七啦,他廖沙喝了熊胆汁啦,敢跟翟团长叫板?这不是从翟老虎口里抢食嘛!”
“真是已经谈上了,没办法……”我低头说,表现出对领导的要求没有照办而感觉到的遗憾。
“真的?”王队长眼珠一转,盯问我。
“真的。”我抬头看看王队长,力图表现出镇定,却不料心里发慌,两耳发热,赶忙低下了头。
王队长一定是看出了我在说假话,啪——他伸手在炕桌上拍了一掌,震得炕桌直跳。
“要是真的,你立马给我跑步去把廖沙叫来,当面说好,马上打结婚报告,我立刻批准上报政治部,省得上面一次次找我!”
说真的,依我当时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阅历太浅,生性又善良、腼腆,实在应付不了这个场面。我惊悚不已,低头不吭声,那狼狈可怜的模样就像刚挨了一鞭杆子的小羊羔。
王队长点火抽烟,一支烟抽了有半截,才又开口:
“苦夏呀,你好好想想吧,别再瞎编排了。廖沙、春红,站着说话不腰痛,出主意谁不会?那能解决问题吗?尽给组织上找麻烦,无组织无纪律,再这么胡闹我处分他们!撤职查办!”
“别别,队长,不关他们的事!”我一慌,不打自招。
“苦夏,要我说,跟了翟团长也不赖。你想呵,以你这个家庭出身,找个部队的大团长,一下子成了团长家属,哪个当兵的见了不打敬礼?翟团长虽然文化低、人老面一点儿,可是人实在、可靠,我要是你父母,保准同意……”
父母!王队长一提到父母,我不由得泪如泉涌:我的可怜的父母,他们二老可知道心爱的独生女儿在远方的处境吗?他们会同意女儿这门亲事吗?他们能有办法为女儿出出主意吗?
“好吧队长,”我想到了拖延的办法,“让我把这个事情写信问问我的父母,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再说,好吗?”
面对我眼含热泪的请求,王队长似乎很难找出什么反对的理由,想了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
“征求你父母的意见当然可以,不过,只怕也拖不了太长时间,上边催得紧呐……”
果然,就在我庆幸为“个人问题”找到了合理的拖延理由没过两天,王队长就告诉我,说师政治部已按我家的地址给当地政府打去长途电话,要求派人协助部队征求我父母对我在部队结婚的意见,但是,地方政府回电答复是:原住址有误,找不到当事人。王队长要我再提供详细住址和情况,说政治部领导指示,要派出专人亲自到宣化征求我父母的意见。
“怎么会呢?地址不会有误呀!”我想,“兴许是电话中没听清搞错了吧?”我安慰自己。还有些庆幸:没找到父母才好,要是当地政府一做工作,父母同意了,那我就没退路了。可转念一想,不禁又担心起来:要是部队派专人去宣化找我的父母,那些干部,扎着腰带,挎着盒子炮,我父母见了,还敢说个不字?准得把我爹妈吓着!
想到这些,我对王队长说:
“我的详细家庭地址就是登记花名册时写的那个,没有错的。不过,请组织上别派人去了,我早写信去问父母了,兴许很快就收到回信了……”
“不行,等回信等到猴年马月去?”王队长不同意,“不是我不想等,是组织上不让等,领导指示让派人去。”
“要是怕找不到空跑,不如派我一起去。”我倒不是怕派去的人找不到我家,而是担心几个月没有音讯的父母有什么不测。
“别想好事啦!那不成你探家啦?你才到部队几个月?再说我们也不傻,你跟着去了,还怎么征求你父母的意见?两个老人是听部队的还是听你的?别让老人为难啦!”
“那我没有别的地址提供,找不到人别埋怨我!”我嗔怪地说。
“放心吧,派出的干部是吃干饭的?何况还有当地政府,你别操这份心了。”
——我的拖延办法很可能是弄巧成拙。而春红、廖沙为我出的点子——那小小的“阴谋”伎俩,也被戳穿,而且受到严厉警告:在大会上受到不点名的批评。那是师政治部机关和直属单位全体大会,会上武科长做完报告后,话锋一转,提到了我所担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