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知道,我们按照毛主席和军委的命令,要入朝作战,所以我们要对全师同志开展教育,尤其是这‘三视’教育,一定要搞好,要使我们每一个人,真正从思想上做到对美帝和李承晚伪军的‘三视’,即‘仇视’、‘鄙视’、‘藐视’……‘三视’的核心是什么?是一个恨字,只有仇美、恨美,才能抗美、胜美!还有,我们强化恨的同时,也要提倡爱——爱什么?什么值得爱?有一篇文章叫《谁是最可爱的人》,我曾经让文工队好好组织学习这篇文章,看来很有必要。有了爱,我们才能团结一心,战胜敌人。可是这一个恨、一个爱,绝不是像喝凉水一样简单的事儿,这里有个立场问题、感情问题。我们有的同志,该爱的爱不起来,那我说,这样该恨的也恨不下去!有的同志,对组织上的关心不以为然,对待个人问题只讲虚幻的爱情,不讲阶级情、同志爱,这是不健康的!更有些同志,文工队的同志,目无组织纪律,在下边搞小动作,编瞎话,出歪主意,给组织上添麻烦、帮倒忙!你们还有没有对同志的阶级爱?这样下去很危险!这些同志如果不悔改,不跟组织上统一认识,那我们就要考虑考虑了,让这种爱恨不分明的人去朝鲜行不行?……”
武科长的不点名批评很具杀伤力,一连几天,我心里都像坠了个秤砣,沉甸甸的。春红和廖沙也感到了很大压力,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知道,不入朝将是他们无法承受的惩罚。那个年月,大家都纷纷写求战书、血书,坚决要求上战场,抗美援朝,杀敌保国,要是有一天大部队入朝,把你留在国内——想想,谁能忍受那种耻辱?
我为连累了春红和廖沙感到自责,觉得对不起他们。他们虽然从心里不服气,可嘴上再不敢说什么了。倒是秋月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消息,忽然关心起我来了,对我一改过去不太友好的态度,时常与我亲热地闲聊,还时时把话题扯到“个人问题”上,劝我:“找个大团长多好,人家还眼红找不上呢!翟团长多老的资格,侯师长的战友!”我猜想,以秋月爱妒忌人的本性,必定乐于见到一个比她漂亮的女孩嫁给一个老头儿,以便转而以得胜的姿态来怜悯我。不过,我那时心事重重,无心与秋月周旋,也乐于见她对我友好,不再处处挑衅,使我更加心烦。那些天,我一门心思练习拉琴、打快板、背鼓词,力争一专多能,并且积极投入夜间训练。我抱着侥幸心理:只要拖到入朝,到了朝鲜,忙于作战,“个人问题”不拖也得拖下去了。
但是,事情却总不按我的希望发展。似乎上帝之手在安排着我的命运,让我按照已定的旨意走向我的归宿。
一天夜里,我们刚刚入睡,便被队部派人来吹哨喊醒,要我们到村头场院集合。
星光闪烁的夜空笼罩在场院上。文工队全体队员陆续到来。附近的大槐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送来一股槐花香气。我们的心却在暗夜中紧缩着,同时又充满刺激和期待。
王队长由大槐树下走上前,耸了一下肩,肩上披着的军大衣有如将军的战袍。他站到队列前,扯着嗓子发号施令:
“今晚,我们准备再进行一次夜间教育,重点还是锻炼新同志。上了朝鲜,尽是夜战,文工队员要习惯夜间执行任务,还要孤胆作战……在国内夜里连死人都怕,怎么上朝鲜?上次夜间教育,有的新同志摸到死人,吓得哭爹喊娘的,这可不及格……”
接下来,王队长开始分组,指定方位,每四个人一组,分头向四个方向单独执行任务,半小时后下一组再出发。有的是到坟岗摸死尸,有的是到龙王庙,有的是摸几里地外的看青窝棚,有的去废弃的砖窑。任务都是在规定的时间内,准确到达指定的地点,取回事先放好的“密令”,准时归队交令。
我是第二组出发的,任务是到村外三里远的河湾龙王庙取回“密令”。
我按照指定的路线,摸黑跌跌撞撞地走,绕过一片坟地,绕过一片枣林,不许走大道,从一片坡岗下到河湾,看见了黑影憧憧的龙王庙。我壮着胆子,喝了一声,迈进庙门。
庙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浓浓的香火气味儿。我一步一步挪向正面的神坛塑像。任务是在龙王爷的塑像脚下找到事先放好的“密令”。我哆哆嗦嗦向前摸索着,睁眼和闭眼也没啥区别,反正什么也看不见。我想先摸到神坛就好办了……却脚下一绊,踩到了一个软垫子——大概是跪拜用的草蒲团,我踢开它,向前摸,冰凉的泥台,再向上摸,想摸到龙王,却感觉摸到软软的东西,还有热气扑到我手上,我意识到这是一个人的鼻孔!我摸到了一个人的脸!我吓得灵魂出窍,惊叫一声,扭头要跑,却被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了胳膊,接着听到一个男声在说:
“是我。”
我拼命挣扎着,把神坛上坐的人拽了下来,那人怕我跌倒,拦腰抱住我,喊道:
“苦夏,是我,廖沙,廖沙!”
我这才搞明白原来是分队长廖沙!我朝廖沙胸前打了几下,嗔道:
“吓死人啦!你怎么……装神弄鬼的!”
“这是队长要求的,锻炼你们的胆子呗!”廖沙松开我,送我走出庙门,把折好的一纸“密令”交给我,说,“拿好它,回去证明你完成了任务。”
我接过密令,转身要走,却被廖沙一把拉住:
“苦夏,你……”廖沙的脸离我很近,我甚至感觉到他的呼吸,“你可得挺住哇……”
我明白廖沙指的是什么,但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也无法知道事情的最后结果。
“我不知道,我……”我小声道。
“要是你太为难,干脆,我们一起去找王队长,去找武科长,就说我们是恋爱关系!我不怕!”廖沙拍着胸脯,“我豁出去了!谈恋爱违反哪一条军纪?”
“不……这会害了你的!”我挣开他的手,决意不再连累廖沙。而且,我不知道,真要是和廖沙一起豁出去了,结果又会如何。我好似看到月光闪烁下的一口深井,井水闪烁着宝石般的月光,可井底深不可测……
“谢谢分队长。”我扭头离去。
“苦夏,你可要慎重啊……”廖沙轻喊着,他的热切的叮嘱在夜风中传来。
走了好远,我回头,看见星光下,龙王庙前,廖沙的身影还影影绰绰地站在那里,似在向我眺望。我朝他挥了挥手。忽然觉得背上一片冷汗,凉湿湿地浸透了我的衬衣……
第二天我病了——大概是头天夜里又惊又怕出了一身冷汗又着了夜风之故,发烧感冒一连三天。喝了几回姜糖水,卫生员还给我打了几针,才渐渐退了烧。
这天下午,我一人躺在炕上休息。队友们都去训练了,我一人靠在被垛上看书,是西蒙诺夫的小说《日日夜夜》。你知道,在解放初期,尤其是在部队里,这本书拥有众多的读者。我已记不清是从谁的手中借来它的,反正大家轮流传看。不过我至今仍记得书中的一些细节,还有男女主人公的名字。
那天我靠在被垛上看着《日日夜夜》。我很自然地进入了角色——把自己当作书中的女主人公——那位在斯大林格勒惨烈战火中来回奔波抢运救护伤员的安尼亚。这位漂亮的女护士在战地炮火硝烟间和营长萨布洛夫相识相爱了……奇怪的是,我在阅读中,时时把萨布洛夫营长比作蔺有亮大哥,或许是因为不久前蔺有亮还是一位营长,与萨布洛夫职位相同吧?坦白地说,书中男女主人公的战地爱情令我神往与激动。我曾试着从小说故事中跳开,想象着翟玉祥团长能否与我心目中的萨布洛夫形象融合?结果是否定的。我想,如果有一位中国军队的萨布洛夫,那应该是蔺有亮而非翟玉祥。尽管他二人之间除了年龄与形象的差异外,我在那时其实根本不知道翟与蔺之间有什么实质差别。
那天下午,初夏的阳光透过新糊不久的窗纸暖暖地晒着我,照亮我心爱的书页。我仰靠在被垛上,阅读着《日日夜夜》:“……萨布洛夫闭上眼睛,沉浸在回忆中……他感觉,除了她对他说的绵绵情话以外,还有一样什么,使他此刻无限地相信她对于他的爱情。这是她抚触他的被压伤的、疼痛的身体时所怀的那种下意识的感觉。没有人,没有一个医生能够告诉她,但是她用一种什么感觉能知道他什么地方痛,什么地方不痛,怎样可以拥抱他,怎样不可以。在她的爱抚的手里有着这么多的爱和温柔,以至他一回忆到这一点,便心神不能自主……”
——这是战争创伤导致的多么生动和细致入微的战地爱情!我为这段描写感动,便打开日记本,将这段叙述抄记下来。而一打开日记本,我便又想起蔺有亮,这是他送我的蓝丝缎硬壳笔记本……而他的形象,又与书中的主人公萨布洛夫重叠在一起……
“苦夏!苦夏!”窗外响起吆喝声,是王统之队长,“你看看谁来啦?穿好衣服呵,人可进去啦!”
我连忙起身披好军衣,下了地。外屋门被推开,脚步沉稳有力,是男人的脚步——走到里屋门前,推门——是蔺有亮在微笑!
窗外王队长喊:
“你们谈吧,我还有事!晚上别走蔺大个子,到我队部吃饭!”
“蔺哥!”我惊喜地叫道,连忙找凳子让座,“你怎么来啦!”
“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怎么瘦了?”
“这不立夏了吗?我苦夏。”
“病好了吧?你看我给你带的好东西——”他从挎包里掏出一筒炼乳,“这是营养品,补补身子吧……”
“谢谢蔺哥。”我接过炼乳。
“你在写什么?我看看。”他一眼看见炕头上摊开我的日记本,上去要拿。
“不能看不能看!”我赶紧抢先夺过来,上炕把它压在被垛下面,“这是日记,保密!”
“这本子像是我送你那个,是吧?”见我点头,他开玩笑道,“我送你的还不让我看?”
“你送了我,就是我的嘛……”我随口道。
“嗯,你送了我,就是我的……”蔺有亮煞有介事地咂摸这句话,嘴角露出一丝坏笑。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一下子红到脖根儿。我掩饰着慌乱,说:
“等我到了朝鲜,记了战地日记,也许会给你看的……”
“行。那我等着……”
“见春红姐了吗?”我自然而然想到李春红,想到蔺哥和她的关系。“我去找她吧?”
“不找她不找她,”他伸手拦住我,“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哦,是专程来看我的……”我听到他这句话,一扫连日来心中阴霾,内心汩汩流出欢乐,心情好似浪花跳跃在清澈的小溪,话语如水一任流淌。
难忘一九五一年五月初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那间农舍里,我望着蔺哥——我想象中的中国化的萨布洛夫,与他东拉西扯地交谈。我们坐在由窗纸滤过的日光里,屋内光线敞亮而迷离,微尘在光影里欢乐地浮游,从他口中喷出的香烟的蓝雾蹁跹缭绕。室内混合着农家灶炕和粮缸散发的特有气味和女兵居室的香皂味儿以及蔺哥喷吐的烟气,使我闻着心神愉悦。我们热烈地闲聊,好似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我们谈各自的生活训练,谈他的职务提升,谈我的业务技能的长进,谈《日日夜夜》和保尔·柯察金,谈入朝作战问题,……如果不是后来他终于提到的事情的搅扰,那该是一个多么令人怀念的愉快的下午呵。
只可惜,幸福时光总是短暂的……闲谈中,时间倏忽而逝,屋内光影开始暗淡了。从白色窗纸透进室内的一束阳光已从屋地上退到炕沿上,退到搁在炕上的那一筒炼乳上。
他止住了话头,目光投向那筒炼乳,看了半晌,才开口道:
“它,是别人托我捎给你的……”
别人?我心头一震——我一直不愿提及的人和事看来还是躲不过去了。我两眼直视着他,逼得他移开了目光。
“是别人托你来看我的?谁?”
“翟玉祥团长。”
霎时间,我感到非常失望。
“这么说,你也是来给提亲的?”我冷冷地问。心里却盼着他摇头否定,那么,我就会把我的一腔心事吐露给他,请他给我出出主意。他既然可以帮助春红大姐,为什么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呢?
可是他却点头了——他是来做说客的!连我的引路人,我的同乡,我的可信赖的蔺哥,也来建议我在个人问题上“服从分配”了,看起来,我真是命该如此了。
“翟团长人不错,很能打仗!他……”
“他立了十几次功,是战斗英雄,是全师资格最老的团长!”我截断他的话,“他还是师长的同班战友!”
“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蔺哥诚恳地望着我,“四二年在冀东,一次转移中我带的一个排被日本鬼子包围了,翟营长已经突围,见我们没冲出来,又返回来救我们,他带我们走山里一条放羊人指给的小路,突出了包围……多年来,我一直在他手底下,跟他打仗,他一手提拔了我,我把他当作好兄长……”
“可他怎么非盯上我呢?”我不解地问。
“也怪。以前是别人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他自己不上心,这回是非你不娶……他说有一回看见你们排练,回来就念叨你如何俊俏,听说是我把你带到部队的,就让我介绍认识你,所以年前的舞会上,你们……”
我当然记得那个舞会,整晚上都被翟团长箍着跟他一个人跳——原来是蔺哥安排的!
“可是,我真的不想……”我摇头道,“部队要入朝作战了,我怎么能这时候……”
“师长指示,一定要在出国作战前把几个老同志——尤其是翟团长的个人问题解决掉,让他们轻松愉快上战场。为了这个,侯师长还专门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帮助做工作……”
“蔺哥,你真想让我嫁给翟团长?”
一听这话,蔺哥抽着烟,半天不言语。最后,他摇头道:
“翟团长从没求过我什么事,他就是刀架脖子上都不服软,这次是头一回张口,我实在不能不想法成全他……不过,小夏,你也是年纪还小点儿,跟他年纪差得大了点儿……唉,我是左右为难……”
“你别为难蔺哥,”我安慰他,又想把问题引到他头上,“你啥时候和春红姐结婚,我啥时候就答应翟团长。”
“嗐,春红真是难说,她是为了躲军师长介绍的老干部,拿我打掩护,我开始还不知情,现在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对我总不冷不热,我看她像个热馒头,又想吃又怕烫手……”
“那……”我故意为难地说,“我比你和春红姐都小,总不能你们还没结婚,我倒先办事吧?”
“可翟团长比我大八九岁,也不能他耍光棍我先成亲呀?”
“这样吧蔺哥,你回去告诉翟团长,我已经给我父母写了信,听说政治部也派人去找我父母了——只等我父母回了话,我再做答复……”
谁知一听这话,蔺哥两眼飘过一片阴云。我以为他见我不答应找理由推拖所以生气了,却不料他并不开口,猛抽了一阵烟,才下决心从衣兜里摸出一封信:
“我姑姑来信了——原来不想告诉你,可是,唉,早晚也得让你知道……”
“是蔺妈的信吗?”我问,一把夺过来,急切地展开信纸。
信是蔺妈托人代笔写给蔺哥的。主要内容是让蔺哥转告我,我的父母双双辞世!难怪好久接不到家信,难怪这些天政治部再不提派人去宣化找我父母的事了。
蔺妈在信中写道:“……有亮侄儿,你找空儿告诉小夏,她爹在她跟你去部队走后,不到一个礼拜就吐血而亡。她娘强撑着把亡人发送了,也一病不起,得的跟小夏爹一样的病,加上思念亡夫和小夏,病情愈重,虽经延医服药,终不见轻,于旧历年关临近时吐血而亡,辞世时间是年二十九夜里九点多钟……她娘患病时,就不让告诉小夏,也不让把小夏爹去世的事告诉她,怕她着急难受……小夏娘嘱咐我,等她死后,写信告诉小夏,让她好好在部队干,听首长的话,再不用惦记家里了……有合适的军官就找一个,也好有个终身依靠,这样为娘的才放心……小夏娘还托我,她死后,让我替她照看好家,把门锁好,定期来打扫打扫,不定哪一年小夏要回家来……”
信没读罢,我便泪如雨下。
母亲去世的时间是旧历年二十九夜里,而那时,我正在舞会上,被翟团长铁箍似的手臂搂着,一圈又一圈地旋转……那时,母亲临终的目光是在注视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