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夏:一个志愿军女文工队员的悲情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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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望着二人那风雨中蹒跚迈步的身影,我忽然两眼发酸,泪水和着雨水滴滴滚落(1)

大雨紧一阵松一阵,却不停歇。汤云牵着马,披着雨布,在泥水里闷头行走。我坐在马上,也披着雨布,雨布的后摆遮盖着我拴在马背上的背包。风雨从暴露的腿脚及浑身各个缝隙渗入,我觉得凉湿湿的牙齿直打战。

大约是午后三四点钟,山间公路上,不同隶属的部队混杂穿插着朝前蠕动。有驮炮的驮队,也有吆喝声不断的胶皮轱辘大车、死命按喇叭的嘎斯汽车和拉炮的拖车……借着大雨的掩护敌机难以飞临,各部队争抢着通过。但也正是由于大雨,道路泥泞不堪,积水的弹坑不时陷住车辆,叫骂声、吆喊声和马达的轰鸣及从天而降的大雨混成一片喧哗嘈杂。只有路侧的背负沉重的步兵们,一身泥水淋漓,默默地忍耐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步履极其疲惫,艰难异常。

汤云牵着马走得很快。我们穿越了一段车辆拥挤的公路,路经一个岔路口,看到有朝鲜人民军的女兵在雨中执旗指挥交通。在这里,汤云把我乘的黄骠马牵向东去的一条路。

这条路稍窄些,路况更差。好在车辆少了,只有仨一群、俩一伙儿的步兵在跋涉着。显然这是被大雨泥泞和负重而拖散的队伍,早已不成建制,各个营团的人都有,在吃力地走向今天的宿营地。我知道,有些掉队的战士,要到半夜才能赶到宿营地;甚至有的赶到宿营地时天已渐亮,来不及休息又得开拔。那时刻,唯盼第二天天色放晴,部队为避敌机轰炸,只得白日在山林间隐蔽休息,昼伏夜行,那样,头天掉队的士兵才得以喘息一日……

雨又下得紧了。像旧棉絮般灰蒙蒙的天空洒落着密密麻麻的雨滴,溅在路上激起一阵水雾。马儿的蹄铁敲打浸透雨的沙石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橐橐声。我在马背上颠簸着,一面时不时用手抹掉脸上的雨水。

“小汤,你累不累?”我望着马头左前方闷头牵马的汤云湿漉漉的后背问道。

“不累。”他头也不回。

“要是累了你就骑一会儿……”

“不骑,那是团长的马。”

“团长的马我也不该骑呀……”

“团长让你骑的。”

“团长得啥病啦?”

“到宿营地就知道了。”

“到底咋啦?你说嘛!”

“你去问团长!”

“那你们团宿营地在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汤云闷头走路,跟我说话连头也不回。我知道是遇上了一头犟驴,北方人叫杠头。我也不再搭话,身子在马鞍上放松,随着马蹄的节奏晃动着,一边眯着眼睛望着前方雨雾朦胧的朝鲜的山野,一边琢磨着心事。

我在想,一个人的遭遇就是不可预测。所有的算命先生都是胡诌。谁能想到,去年年底,我还是个女中学生,不到一年却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朝鲜的山路上。而且,我已为人妇,再不是从前待字闺中的小姐。我是一位团长的夫人,骑着这位团长的坐骑,由他的警卫员牵着马,奔向前方的营帐……迷迷蒙蒙的雨空似乎在说,你以后的道路像这漫天雨雾一样无法看透,是沟是坎只有走过后才知道……但是,我毕竟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路途虽然艰难,但队伍中有我的丈夫,虽然我不那么情愿嫁给他,可是婚姻已似一根命定的绳索,将我与他牵系在一起,不然,我怎么骑在他的马上,冒着风雨追赶他的队伍?

黄骠马在我的胯下迈着均匀的步子,我的双腿内侧感觉到马背的湿热和马儿肌肉的律动。我高高地骑在马上,不时超过徒步行军的一小群战士。那时,我看到疲乏的战士羡慕地望着骑马的我,感到有些羞愧。我曾几次试图让汤云把马停下,以便帮助遇到的行走极度艰难的士兵,但是汤云不答应。他说,我们有我们的任务,帮一个两个也不顶事,反正后边还有收容队。我只得叹息一声,随他牵马而去……后来我忽然感到上身前倾,连忙双手抓紧马鞍。原来马儿站住了,撒了一泡尿——一阵风扑来,卷起一股马尿的臊气。这时,一声乞求从风雨中传来。

“喂,同志——帮帮忙吧——”

循声望去,路旁土坡下仰靠着两个士兵。由于他们浑身泥泞,就着没卸下的背包仰靠在土坡上,衣服的颜色和泥土在雨幕中混为一色,让人难以分辨。两个士兵一个合眼歇着,面呈垂死状,任由雨水淋着,一副麻木的神态;另一个微微欠起身向我招手。我忽然认出,这个朝我招手的战士正是在闷罐车上跟我争吵的那个三连的战士——他拿着被尿水沾湿的粮袋子朝我咆哮的样子活生生浮现在我眼前。但是眼前这个战士却有气无力,那条浸过尿现在又被雨水浸湿的粮袋子已空了一大半,垂头丧气地挂在胸前。他显然也开始认出我了,讨好地笑了笑,嘴角嚅动了一下,不知说了句什么。

汤云吆喝着牵马要走。我连忙喊:

“快停一停!”

“别管那么多,管不过来!”汤云依旧不理睬任何掉队者,只顾走自己的路。

“不行!停下!”我生气地叫喊。

“你认识他?”汤云拽住缰绳,勒了一下马头,疑惑地看着我。

“他们是你们团三连的,我们坐一个闷罐车来的!”我告诉汤云,又对路边泥泞里的战士说,“你们怎么掉队啦?”

“拉肚子,他拉了十一次,我拉了九次,哎,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呀……”那个战士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央求地说,“发扬友爱吧同志,咱们有缘呀,火车上尿湿了我的粮袋子,这到了朝鲜,你骑的马又差点尿到我头上……”

“你胡说八道啥?”汤云瞪眼骂道,“你倒想喝一泡马尿哩!还不尿你呢!”

汤云扯着马头要走。我赶紧抻住了缰绳,马儿在雨水里像陀螺似的转了一圈,汤云赶紧勒定马,扶了我一把,没让我摔下马背来。

“你们掉了队,还想咋?”汤云冲那个战士喝道。这时那个闭眼的战士也懒懒地睁开了眼,不过似乎眼前的争吵与己无关,只平静地看着,任雨水浇淋着。我明白,他这是疲乏到极限了,连话都无力气说,更不用说动怒了。

“搭我们一程吧……”那个战士开口央求,指着无力搭话的战士,“他实在不行了……”

“不行!这是团长的马!”汤云断然拒绝。

“那给捎上挺机枪还有背包?”那个战士瞅着我,显然把希望寄托在我这里。

“给他们捎上吧,小汤。”我对汤云说。

“不捎!掉队就够丢人的了,还想骑团长的马!掉队的多了,管得了?”说着,汤云拉马就要走。

“你娘的屄!”那个战士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劲儿,从泥水里爬起,拉了枪栓,端枪指着汤云叫道,“团长的马又不是你的马,你是团长?老子一枪崩了你个兔崽子!”

“操!狗娘养的!”汤云松开马嚼子,迎向那个战士的枪口,指着他大骂,“你他娘行军没本事,掉了队,耍光棍玩蛮的倒有本事?动枪?谁怕你!你是来打美帝李承晚来了,还是想打老子?朝老子胸膛打,准立个大功,赶明天喜报就寄你们村里啦!”

这场面把我吓傻了,我的心咚咚急跳,浑身一个劲儿哆嗦,连话也说不出。

在汤云的责骂下,那个战士的枪口耷拉朝下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一辆吉普车停了下来,刹车声把我吓了一跳。我扭头一看,坐在前排司机旁边的人是侯师长!我像遇到救星似的喊着侯师长。

“怎么回事?吵什么?”侯师长从车上推门走下,一个参谋和一个警卫员跟在后边,忙不迭地给师长披上雨衣。

陆续有一些行军途经这里的战士驻足观看,权作片刻休息。却被参谋吆喝道:“都走都走!没什么好看的,是哪个单位的去追哪个单位,别在这磨蹭!”

面对不期而至的师长,汤云和那个与他对峙的战士毫无思想准备,不知该说什么。

“没啥事首长……”汤云低声道。

“对,没啥事……”那个战士早已收起枪,随口附和着汤云。

“没事在这大雨地里对面戳着?还拿枪比划?我看你们还是背得太少!”侯师长骂道,看见那个躺在地上的泥人似的士兵,问,“他怎么啦?”

“他拉痢疾,跑肚十几次啦!”

地上的战士强撑着爬起来。

“你们是哪个团的?”侯师长问。

那两个战士相帮持着站在一起,好像刚从泥潭里打滚出来的。雨水淋着二人的脸,冲刷着他们的脸上和身上的泥泞。面对师长的问话,二人面有愧色地低下头。

“听见没有?首长问你们哪个单位的!”一边的参谋喝道。

“报告师长,我是一团三连三班的,我叫刘富贵,他也是我们班的,叫周才。”

侯师长看了看两个掉队的战士,又看看汤云和刚从马上滚下来的我,再没问什么。我想,凭他多年的行伍经验早已明白刚才争执的原因。

“这么办吧,你俩到我车上挤一挤,我顺路搭你们一程。我要到前边朝鲜人民军一个军团部去……”侯师长发话道。

我如释重负一般心头轻松许多。遇到爱兵如子的首长,那两个战士是幸运的。我真心为他俩高兴。却不料,两个战士却都连连摇手拒绝。感激和惶恐使他们的脸像刚挨了一掌,抽搐而发僵。

“不不,我们不累!首长有重要事,首长坐车快走吧,我们能追上队伍!”刘富贵说。

“我们不累,能追上……”周才说。

“我让你们坐就坐!”侯师长皱眉道。

“不不,怕把首长的车弄上泥。”刘富贵指指自己的一身泥水,看着脚上陷在泥水里的黄胶鞋,就像刚从泥洼里钻出的灰鼠。

“我们坐不惯汽车,晕头哩……”周才说,一副央求的表情。

“唉,你们拉肚子掉队,怪不得你们!”侯师长安慰道,“你们是好兵,我知道你们的辛苦!张参谋,你把我带的药多给他俩一点。”

张参谋返回车上取了药片,分别给了两个战士。刘富贵和周才当时就拧开挎着的水壶盖,喝一口水吞服药片。

“这是黄连素,管用!”侯师长吩咐道,“你们吃了药,慢慢走,后边有你们团的收容队,坚持吧,现在只有坚持!”

汤云默默走上前,从地上抱起一挺套着枪衣的轻机枪。刘富贵感激地阻拦。汤云说:

“我给你们扛上这挺机枪吧!夜里到了宿营地别忘了到团部去取!”

侯师长赞许地看了一眼汤云,然后才把目光投向我,问:

“这不是苦夏吗?你怎么在这儿?”

“报告师长,翟团长有病了,他让警卫员牵马接我,我就请假离开了文工队。”

“噢。那你快去看看他吧……”侯师长沉吟一下,又问,“听说昨天你们文工队洗澡让飞机给炸了?吓坏了吧?”

“报告师长,文工队没有伤亡!”

“你别老是报告报告的。”侯师长笑道,“你跟翟玉祥结了婚,就是我的小弟妹啦!怎么,听说你跟翟团长还来个‘约法三章’?有些事呵,我看还是不用太认真吧?”

我感到脸有些发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好啦,我得赶路啦!”侯师长与我道了再见,转身上车。汽车发动后,侯师长朝我招手大喊,“还是翟玉祥有福,到了朝鲜还能看见老婆!我那口子在唐山看两个孩子呐,少不得埋怨我,拖累她上不了朝鲜!”

吉普车溅起路上的雨水,颠簸着远去。雨幕很快将侯师长的座驾掩盖……事后我才知道,这竟是我与侯师长的永诀。

那时我目送吉普车远去,怀着莫名的轻松,在汤云的帮扶下跨上马背。汤云牵着马,肩头多了一挺裹着枪衣的机枪。我在马背上在风雨的袭扰里徐徐前行。后来我回头眺望,看见那两个泥水淋漓的战士相互帮扶着上路,望着二人那顶着一天风雨蹒跚迈步的身影,我忽然两眼发酸,泪水和着雨水滴滴滚落……

又经过两个岔路口,我和汤云追上了一团的大部队。已是傍晚时分,雨依然不停不歇。

那是两岸峰峦间的一道河谷。由于连日大雨,河水猛涨,小河涨成了湍急的大河。一座松木搭的简易桥不知是被敌机炸掉了还是被洪水冲垮,只剩两岸残留的桥桩。一团正在有组织地徒涉——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战士们抬着重机枪、迫击炮,也有的牵着卸了鞍驾的马,向河对岸缓缓移动。雨雾迷蒙的河对岸,成群的涉过河流的步兵在重新穿上他们为了过河减少阻力而脱掉的裤子。看样子,大部队业已通过完毕,只剩下一些重武器和驮载物资的鞍驾需要人力搬运过河。

在河岸一座可以遮蔽风雨的石崖下,我们找到了翟团长。那时他正对着几个团里的领导大声喊叫着,发着脾气。当汤云牵着马,我们走近他们时,听见他们是在为渡河的事争执。

“今天必须过河,全团人马一个不留!按规定到达预定宿营地!”翟团长吼叫着。

“刚才冲走了六个人,才找回来三个……体力不行啦,水又大,掉队人员更不行了。”说话的是一位个子较矮、面色乌黑的人,此人五官挤在一起,好像没有长开似的,因此愈显得脸颊和脑门宽阔。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团的政委钱之茂。

“你还说什么掉队的?让你负责抓收容队,你怎么闹的?就一脚踢给团后勤啦?”翟团长逼视着钱之茂。

“我一个团政委,还得跟在后边,一个一个收容?掉队多我有啥办法?”钱之茂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

“你的办法就是遇河不过,就地宿营!”翟团长说,“等明天,明天还能飞过河去?明天还有明天的任务!”

“是呀,能过去也行,那么多掉队的咋办?”钱之茂说,“路都走不动了,还过河?到时候都让水冲走了,谁负这个责?”

“你们都先过河走!我留下收容掉队的,我负责,我不信今夜过不了这条河沟子!”

“团长,要不然我留下吧?”蔺有亮说,“你跟司令部过去,早点设营休息。”

“休息?掉队的那么多,都放羊啦,我睡得着?再说,没人把掉队的组织好过河,恐怕不行,我留下吧。”翟团长断然道。

“那我也留下,我……”钱之茂有些为难,不情愿地说,“我抓收容队……”

“你走吧,我就见不得你这份灰头土脸的样子,不就是老婆偷人了吗?一脚踹了不就结了!一个大男人为这点子事愁眉不展的!”

“翟团长!你别耍老资格,我好歹也是个团政委,你训我跟训儿子似的?”钱之茂火了,一蹦老高地叫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老婆让别人睡了,你还乐得笑呵呵的?”

这时,汤云已扶我下了马,我们走近翟团长一行人。黄骠马大概是看见了主人,发出欢快的“咴咴”叫声。先是蔺有亮看见了我,招呼道:“来啦?可算来啦!”接着钱之茂直愣愣地呆看着我,似乎突然间患了面瘫。最后在大家的注视下,翟团长才掉转头来,看见了我,却不知说什么好,怔了一会儿,他吩咐汤云:“小汤,你带她到那边等会儿。”接着转脸对蔺有亮说,“好啦,就这么定啦!蔺副团长先过河,负责设营……把警卫连给我留下一个排,我组织后边收容队过河……”

几十米外的崖根下,一片杂木林间,拴着一匹匹没卸鞍鞯的马儿。树干之间拴着帆布吊槽喂马,上方撑开雨布。几个战士正在拌料喂马或收拾鞍驾。汤云领我到那边去避雨。

“段九儿,快给腾块干净地方,让团长家属歇歇!”汤云朝一个喂马的战士喊。

那个正在吊槽旁拌料的战士是翟玉祥的饲养员,名叫段九儿,憨厚、木讷,高高的颧骨上有两团带血丝的潮红,像是把该给姑娘抹的胭脂错涂在了自己的脸上。我记得在入朝前的婚礼宴会上,他敬翟团长和我一人一碗酒,我俩酒还没沾唇,他却咕咚咕咚干了,一个劲儿说:“大喜大喜,我一准喂好团长的马……”

这时段九儿看见我,忙不迭地从一匹骡子背上扯下一块雨布,就手抖一抖,飞起一片雨珠,然后把雨布铺在林地上,殷勤地招呼我:

“快歇会儿,歇会儿。”

说着,他又接过汤云从马背上卸下的我的背包,放在雨布上,又将黄骠马牵到吊槽跟前喂料,一边爱惜地直拍马儿的脖子。

“小汤,你说,”我一屁股坐在铺就的雨布上,抬头瞪着汤云质问,“翟团长有什么病?明明好好的,怎么骗我有病让我来这里?!”

“前晌他犯了头痛,一个劲儿地拿手枪把子敲脑壳,是蔺副团长让我去接你的,”汤云委屈地说,又问段九儿,“哎,团长的头痛咋好的?是不是又吃了那东西?”

“没办法,吞了一块烟膏子,还真管用。”段九儿回答。“团长有头痛的老毛病,耳根子后头挨过日本人一枪,落下病根子啦,疼起来就像孙猴子被念了紧箍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