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队伍到达安东。那时天还没有黑。打前站设营的王队长和政治部的人来接我们。我们沿着一条沙石路走进安东,踏上了沥青铺的公路,好奇地打量安东的街道。在我的记忆中,五十年前的安东很小,街上不多的店铺和楼房灰乎乎的一片。我印象深刻的是每一栋建筑和民居的玻璃窗上都用白纸条糊成米字形,大家说这是为防轰炸时震碎玻璃而采取的措施。不少玻璃窗上糊的都是报纸裁的细条。走在街头,路两侧白花花的玻璃标志着战争的临近。不宽的街路上来往的大都是军人。汽车、马车、手推车,不是载货就是拉人,而且速度很快,各不相让,扬起一街尘土。拐弯处街头一棵榆树下,一只黑色的瘦狗在地上的垃圾里东嗅西嗅,令我惊奇:这是谁家的狗,居然逃脱了被吊打剥皮的命运?
那天晚上我们文工队住宿在一家书店。记得书店营业厅不小,铺着木地板,我们男女队员分两边靠墙摊开行李休息。据说,各团的营连官兵都安排在镇江山公园露营。可以想象,那时安东就是一个巨大的兵站。
在安东,我们又补充了一些物资,每人发两双胶鞋、一桶蛋粉,还有些饼干、肉干、盐等等。廖沙开玩笑说,咱们是吃的、用的、铺的盖的,加上武器和锹镐,每个人背着一个家。要是两口子在一块儿,那可是能上朝鲜过日子啦!廖沙说着冲着赵玉林和吴静两人直做鬼脸。我知道,赵玉林和吴静是从保定艺校招募来的新队员,两人入朝前在艺校刚刚完婚,就双双参军来到我们文工队。他俩相亲相爱的一对儿,平时互相关心和帮助,惹得文工队一些年纪大些的光棍队员眼热得很。看到廖沙开玩笑,赵玉林便还击道:
“廖沙你背着个家,就差个媳妇儿,还不赶紧从咱们文工队寻摸一个?”
“我可不想找那个累赘!”廖沙笑道。
“你说谁累赘?”吴静一边不依不饶了,“我让赵玉林背着了还是抱着了?”
“你让他背着抱着我咋知道呢?”廖沙瞪眼道,“这得问赵玉林呀!”
众人笑起来。吴静拎着刚发的新胶鞋追打廖沙,一边骂着:
“我让你嘴坏!让你找不着媳妇!你看看苦夏,跟了翟团长吧?就冲你这张破嘴,谁敢跟你好!”
“哎,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呀!”廖沙叹了口气,还偷偷瞟了我一眼。
“盯紧刘冬茹吧廖沙!”赵玉林说,“主动进攻,小心再让哪个首长娶了去!”
“别拿我开心呀!”刘冬茹整理着粮食袋,还了一句嘴。她看了廖沙一眼,忽然脸飞红了。
“谁看得上我呀!”廖沙叹道,“我只等打败美国鬼子,从朝鲜回国,那时候,咱胸脯上挂着功勋章,叮当乱响,就不愁没人嫁咱啦!”
“就冲你这想法你也立不了功!”春红插了一句,“立功动机不纯!”
“到时候,咱是抗美援朝的功臣,”廖沙不理春红的奚落,继续眉飞色舞地说,“咱是最可爱的人——最可爱,还不可着劲儿挑!”
——五十年前在安东的那个晚上,我们文工队这些年轻男女队员们,心情上还是轻松的。虽说明天就要进入朝鲜,但是并没有感到多少面临战争的紧张与恐惧。几个月来,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有关志愿军打胜仗的报道,让我们觉得胜利将很快来到。有的人带了两管牙膏还觉得多,认为“也许一管牙膏没用完咱们就得胜回国啦!”以后我们才知道,在我们入朝的日子,正是朝鲜战争五次战役刚结束之际。那时候,我志愿军攻击到“三七线”附近,但战线太长,供给困难,被敌人反攻,节节退守,并且出现我六十军一八○师全师被敌阻断包围而溃散的状况。后经顽强死守,将战线在“三八线”一带稳定下来。实际上,朝鲜战局我方已无速胜可能。遗憾的是,在我们后续入朝参战部队中,对面临的困难,估计和准备得远远不够。
我记得,在安东那个六月中旬的夜晚,不少队员兴奋得聊到深夜还没入睡,而廖沙和几个会游泳的男队员还在夜里跑到鸭绿江边去洗个澡,回来痛快地叫喊:
“我们先下了鸭绿江喽!”
第二天夜里,我们全师跨过了鸭绿江。
文工团是下午提前过江,到鸭绿江对岸朝鲜一方搭鼓动棚,迎接各团部队过江。
入夜,鸭绿江渡口人喊马嘶。据说,当夜在鸭绿江东西几十公里江面上,有十几处渡口在通过志愿军部队。我们师是走的一条水下桥,距鸭绿江大铁桥以东几里远。所谓水下桥,就是桥面低于江水水面几十厘米,这样,敌机不易发现。依稀的星光下,江水泛着幽光。部队集结在北岸,依次过江。步兵、驮马、小推车、大车纷纷滑入江水,向对岸滑动,像是江水中的浮游物。连载货卡车也开上了浮桥,江水淹没大半个汽车轮。汽车马达轰鸣着缓缓在江中移动,好像是一艘货船。夜暗中,一匹驮马受惊,嘶叫着,跌进江水。马褡子在江涛中上下翻滚,马儿在水中挣扎着昂起头向岸边泅渡,驭手跳进江中游向马褡子……
最先过江的营连开始集结队伍了。乱糟糟的南岸渡口已有连队开始向南进发。这时,鼓动棚外,我们文工队的铜管乐队吹奏起了振奋人心的《解放军进行曲》,嘹亮雄壮的号音掩盖了汽车轰鸣和人喊马嘶,战士们在进行曲中迈开出征的脚步。你可以感觉到,激昂的军乐中跃动着号手的兴奋脉搏。我们的旋律像风扫过黑黢黢的江面,掀动汹涌的波涛。那时,我为我们的军乐队自豪,胸中涨满了将士出征的悲壮豪情。夜风吹拂着我们的军装,传送着我们的旋律。我们跟着军乐的旋律放声高歌起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我们唱哑了嗓子,号手们吹肿了嘴唇,到半夜时分,才送走最后一批过江队伍。紧接着,我们文工队也开始向朝鲜腹地行进。
经过朝鲜新义州的时候,我们只看到一片片废墟,残垣断壁,连一棵整树都看不到。面对不见一星灯火的黑黝黝的废墟,谁也难以相信这就是与安东隔江相望的城市。从西北方向传来了爆炸声。有人说,这可能是敌机在轰炸鸭绿江桥的火车道——我们的兄弟师是乘火车过鸭绿江进入朝鲜的。就在我暗自为我们师没遭到轰炸庆幸之时,已听到防空枪砰地划破夜空。几颗红色信号弹从路边洼地像焰火般升蹿。事后分析,这可能是潜伏的敌人特工在为敌机指示轰炸目标。而当时,我们还懵懵懂懂的,敌机便呼啸着飞临头上。随着“隐蔽——卧倒——”的喊声,公路上拥挤的队伍和车辆奔跑、疏散。同时,炸弹便爆响了,呛人的硝烟扑人鼻腔。敌机扫射下的子弹噗噗地一溜而过,像一条鞭子在水面上狠抽一下,子弹激起的泥土就像溅起的水花。
“敌机——敌机——”一个小个子女兵惊叫着,像狼群追赶下惊恐的小羊,一路奔跑。我看出那是刘冬茹。我本来已经卧倒在路侧一个浅坑中,见惊跑着的刘冬茹,忽然也爬起来奔跑,但是并不知要奔向哪里,哪处安全。
“快卧倒——”一个黑影像豹子似的蹿上去,把刘冬茹推到路边一侧。那是分队长廖沙。
于是我又本能地扑到地上。那时,觉得一匹惊马驮着快掉下来的驮具从我身边奔过去,蹄子踢起的泥土像子弹打在我脸上。紧接着,一声炸弹爆炸,一辆轻型运输卡车像醉汉似的冲下公路,碾向卧倒的人们——汽车颠簸的响声中有人的惨叫和歇斯底里的咒骂。
像盛夏突然而至的一阵雷雨。敌机轰炸过后,各部队重新集合清点人员物资。与自然界雷雨不同的是,敌机轰炸扫射的弹雨是要浇灭一个个活泼泼的生命。那时,我惊魂未定从隐蔽处爬起去找队伍。旷野里,有人喊着:“我的水壶丢啦!”也有人叫:“负伤的在哪儿?赶快包扎!”还有人骂着:“汽车轧死自己人啦!妈的,这司机只顾自己逃!”
一帮战士围着轧死人的那辆卡车,从驾驶室里拽出司机,吵嚷着,叫骂着:
“没让美国飞机打死,让你轧死了!”
“你是哪个单位的?什么名字?”
“把他交军法处!”
被轧死的战士可能是二团九连的——几个人正在往担架上抬这个人。我从担架旁经过,向那里瞥了一眼,觉得星光下那躺在担架上的死者全身完整,脸上也不见血污,估计是车辆轧在了腹部。到那时为止,我从出生起没见过死人,这是第一个。而且,这位被自己人的汽车轧死的战士很可能是零七师入朝后牺牲的第一个人——账当然要记在美国飞机头上。
从入朝第一天起,伴随着飞机投弹爆炸的惨烈耀目的白光和呛人的硝烟,我脑海的底片上印下了飞机的恐怖。说实话,当时我真的连飞机的影子都没看见,因为我在奔跑、卧倒之际就没有来得及眺望空中,对敌机的具体印象还是以后的事。但是,虽然我自小没见过飞机,却一直对飞机神往,觉得坐在飞机上翱翔于蓝天白云间是非常浪漫的事情。我小时候不止一次做梦亲眼看到了真正的飞机——停机坪上银白色的一架,而不是在画册上见到的或是商店见到的玩具模型。或许正是由于对飞机的神往,才在入朝第一夜遭敌机轰炸时更觉恐怖异常。此后若干年来,只要一提到飞机这个词儿,我脑海中首先跳出的便是炸弹爆炸的白光和气浪……
在那天夜里随后的行军中,对敌机轰炸的恐惧在队伍中蔓延。也许是那个年代部队指战员文化素质普遍较低,因而防范敌机成了行军中第一要紧的事,其紧张程度今天看来可以当笑话,但当时却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喂,戴眼镜的摘了,眼镜反光,敌机能发现——”
“镶金牙的别张开嘴,大金牙反光,小心敌机发现——”
“严禁使用电棒!谁也不许用电棒!”
“眼睛别看天——眼球反光,敌机飞得太低,容易发现!”
“哎,你们看,那一闪一闪的亮火儿,是美国兵在抽烟吧?”
“美国兵还在三八线呢!紧张啥?”
“那是特务吧?”
“呸!那是萤火虫儿!”
“看——信号弹!”有人惊喊。
果然,远处夜空中又升起信号弹。于是大家又紧张起来,认为这又是特务发信号弹在为敌机指示目标。队伍加快了步伐,疾行变成了跑步。从队伍前边传来口令:“快跑!”传到后边成了“卧倒!”于是卧倒一大片,队伍隔断一大截。听得前边骂:“谁让你们卧倒?让你们快跑!”于是卧倒的再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奔跑着追赶队伍……
这就是我们出兵朝鲜的第一夜。到天快亮时,找到一处山坡下几间没被炸毁的朝鲜民房休息。我们二十多个男女挤在一间小房里,在炕上和衣而卧。每个人都必须侧身睡——我们称之为“白菜帮儿睡法”,不然挤不下。当我夹在女兵的“白菜帮儿”中间躺倒之际,感到腰酸腿疼,但是很快就沉入梦乡。那个时候,我还庆幸总算平安度过入朝第一夜,却没有料到,此后的徒步行军其艰难困苦程度令人无法想象。
首先是负重量太大。前边我也说过,出发时就每人发了五六斤干粮和十二斤米,到安东又补发一身衣服两双胶鞋以及饼干、炒米、蛋粉、肉干等等,加上背包、锹镐、枪支、乐器,合计背的少也有五六十斤,多的有七八十斤。男同志都担心掉队,何况我们这些女兵。
负重量这么大,还要走夜路,为的是躲避敌机的轰炸。而且,常常是走山间小路,爬山过梁蹚河。加之正值雨季,由于下雨天敌机较少出动,队伍逢雨必行,还可以白天冒雨行军。整日泥里雨里,一步一滑,十步一摔,个个都是泥水淋漓。有时摔倒了半天爬不起来,因为负重大而体力不支。部队走过的道路上,这里那里扔着人们为减轻负重丢弃的罐头、干粮、盒碗用具,却没有人去拾捡。由于天天下雨,雨布很难遮挡,雨水渗入背包、粮袋,这样,越走背包越沉。一次次蹚河,双脚整日泡在泥水里,磨破的脚指头加上泥水沤泡,都泡得发白溃烂。女同志来了月经更是受罪,一下河里,下身便呼地流血,一缕缕殷红漂在河面……好容易捱到宿营地,又找不到房屋。况且,有时住房屋也危险,当时有个营的营部找到房子住下,被敌机发现轰炸,一下死伤四十多人。绝大多数情况下,你就是豁出去挨轰炸也找不到避风挡雨的房屋,于是,雨里水里,大家草草把雨布往树枝上一搭,放倒极度疲劳的身躯,就仰在泥水里睡觉……至于吃饭喝水更是简单,随身带的干粮啃几口,渴了从树叶上接点雨水,或是就近找小河或山泉喝几口。虽是夏季,夜里在风雨中露宿,还是冻得很。那时大家互相搂着睡,彼此靠对方体温取暖。
在文工队,女同志还是受到不少照顾的。比如枪支、锹镐和重些的乐器都由男同志负责携带。而且,行军中,男同志还经常帮女同志背背包。女同志来了例假,又没有卫生纸用,男同志知道了,就从他们的被子或大衣中撕出一块块棉絮让女同志们用。而有时对女同志的照顾,反而好心办了“坏事”。譬如有一回滂沱大雨中行军,在路旁发现两辆小推车,不知是哪个单位丢弃的。廖沙等人就用小推车来推大家的背包、杂物。后来见刘冬茹哭哭啼啼实在走不动,又得知她身上来了月经,就让她坐在小推车上,几个男同志轮流推她走。却不料在下一个很陡的山坡时,没搂住车把,小推车失控丁零当啷冲下山坡,差点把刘冬茹摔死。幸亏一块大石头挡了车轱辘一下,车子一弯,把刘冬茹甩在了泥水里。大家只得弃了小车,搀着刘冬茹走。
还有一次,傍晚宿营,营地设在朝鲜老乡的几间被炸毁的房子附近的空地上。暗夜中,不知谁发现两块大石板,便让刘冬茹和我一人用一块。因为我俩年龄小,又来了例假,躺在石板上比躺在潮湿的地上要好些。谁知我俩枕着背包、盖着雨布在石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闻得有些臭味儿,起身一看,原来我俩昨夜躺的石板是老乡铺厕所蹲坑用的石板,上面还沾着粪便污迹。刘冬茹懊丧得直淌眼泪。我们只好找避人之处,把脏衣服换下,卷起来,等到宿营时再清洗。
却不料,就在我们跋涉一天,宿营时又发生了意外。那次我们的宿营地有一处地热温泉,在一座山村外,用青石砌的池子。池子上原来的棚子被敌机炸毁了,只剩下四周围半人高的矮墙。男队员们匆匆洗了洗,便到远处站岗,防止来人靠近,我们女队员便泡在温泉水里洗澡,也有的先在池里流出的泉水槽边洗涮衣物。在长途行军中,能泡上温泉澡,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大家欢声笑语地洗濯,温泉水的缭绕热气中晃动着女兵们丰腴的身子……忽然就听得喊叫:“敌机来了——敌机来了——”大家迟疑间,已听见敌机俯冲的啸声,紧跟着炸弹爆炸了,一声巨响后,腾起几丈高的烟尘。硝烟中蹿出一匹惊马,从我们池边疾驰而过。大家一窝蜂地从池水中跳出,有的取衣服,有的光着身子跑。爆炸声、女兵的惊叫声、远处让卧倒隐蔽的喊声乱成一团。可以想象,十几个年轻女性的胴体在温泉池周围惊得东躲西藏,间或腾起爆炸的气浪,女人的湿漉漉的长发在奔跑中扬散,这是一种什么战争景象!那次我之所以看到这一幕,是因为我在敌机袭来时,被春红大姐一把搂住,贴着水池的石壁躲着,水面上只露出头来。我从断墙的豁口看到跑散的裸体女兵……
那次轰炸,师部被炸死一匹白马。我们文工队虚惊一场,倒没受什么损失。
就在这次师部挨炸后,第二天翟玉祥的警卫员汤云牵着马来找我,说是翟团长生病了,需要我去照顾一下。于是我便骑上了翟团长的坐骑,把背包搭在马背上,离开了文工队。那时我对骑这匹高头大马不再害怕,我觉得比之在大雨泥泞中负重行军,骑马简直是一种美好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