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看着我媳妇在跟前就眼气!”翟玉祥挥着马鞭指着钱之茂,“早知道,你也把你那家属接到咱们一团,也不至于让个后勤协理员给睡了!你咋不一枪把那小子撂了?”
钱之茂一听,脸立马耷拉了。
“看看,一说这个你就打蔫了!”翟团长挥鞭打马,朝队伍前奔去,扔下一串朗笑。
蔺有亮勒了一下马头,等我上前,与我并辔而行。
“辛苦哇!”蔺有亮没话找话地说。
“不辛苦,命苦。”我说。
“这话怎么讲?”
“辛苦——咱为抗美援朝,没啥说的;命苦呢,这顶风冒雨上前线不说,还得给别人当老婆,再在这异国他乡生个一男半女的……”
我边说边叹气,伸手抹着脸上的雨水。
“我有点对不起你……”他低声说。
“哪有什么对不起哟,”我苦笑道,“要不是你,我能嫁个大团长?我得谢谢你!”
“唉……”他叹道,“我欠你的情分……”
“谁也不欠谁的!咱们扯平啦——”我淡淡地说,“我当初想参军,你答应了我,把我领到部队;后来你想让我嫁翟团长,我答应了你,成了团长太太……咱们扯平啦!”
说罢,我策马上前,故意甩下蔺有亮。我想跟钱之茂聊一聊。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翟团长开玩笑提到人家老婆有外遇的事,让人该有多难堪!
“钱政委,你别生气啦,”我安慰他,“老翟那个人,嘴坏脾气暴,没坏心眼儿……”
“不生气不生气,”钱之茂说,“我比你了解翟团长。你们结婚时我没赶上,正去探亲。偏偏就碰上那个丢人的事!让我给撞上了!你也是个女同志,我就闹不明白,她咋就看上个协理员,还是个营职,我一个堂堂团政委,生生给戴了绿帽子!”
“不是离了吗?离了就不算戴绿帽!”我鼓励他,“以后再找个更好的!”
“我哪有翟团长那个福气?”他朝我看了一眼,“找不到啥好的……咱又没有蔺副团长帮忙……”
“钱政委,你们离了婚,没孩子吧?”我故意把话题岔开。
“幸亏没怀下,要不然更麻烦……”
“我们老翟就是想要孩子,恨不得立马要上三个五个……人家娶老婆就是为要孩子!”我恨恨地说。
“弄一窝孩子,咋养活嘛!还不如两口子多乐和几年,省心自在的。”
“人家大团长有钱养,除了津贴费高,还有打土匪闹的银洋哩!结婚还送我根金链子,我没戴。真是团长团长,金银万两!”我编排着翟玉祥,有意为钱之茂泄愤,同时也想起昨夜他对我实施强迫就范的行为,依然愤愤不已。
“你说翟团长有银洋金链子?”钱之茂看着我问,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诧。
我没再说什么,心中也意识到言语不妥。俗话说言多必失,还说祸从口出。事实确实如此。以后,我为这次随口没遮拦的话语付出了代价。
但是当时我对此并未过多考虑——很快,部队由崎岖山道向东拐到一条大路上。沿路散落不少物资,什么米袋子、黄豆、蛋粉桶之类,一看是昨夜这里刚刚走过大部队。
后来部队又走上盘山道。偏偏与兄弟部队的卡车、大车还有“喀秋莎”炮队拥挤在一起,走走停停,前进十分困难。有的路口,大车、卡车挤在一起,堵住队伍。常常要费很多时间和周折,才会将堵路的大车或卡车下山涧,使道路得以疏通。记得在过大同江时,一辆汽车的后轮滑落下临时搭建的木桥,把很多汽车、大车和部队堵住,江边黑压压积满部队和车辆。我们在这里被堵住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那辆汽车被一群战士费了很大力气推到江里,人流和车流才拥挤着通过木桥……当时,防空枪此起彼伏,更使混乱场面嘈杂喧闹。所幸敌机没有飞来,使我们免遭重大伤亡。
记得在翻越狮子峰那一带高山时,夜雨滂沱,羊肠小路上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团。一侧是山涧,泥泞路滑,没人敢骑马。虽然每人臂上缠一条白毛巾作标志,但一两步外就看不见人,只得靠号声喇叭联络。很快,部队散成零星小股,不少人掉队。那几天我不知摔了多少跤——一次滚落山涧,幸好被一株树挡住,才又攀着树丛爬上来。我的背包还被黄骠马驮着,你想,那些身背八九十斤重的背包和枪械的战士该有多困难?更不用说炊事班的战士,挑着百十斤的重担,到了宿营地还不能马上休息,还得为团首长烧水煮饭……那种艰苦程度令世人难以想象!
部队连日负重行军,掉队过半,让翟团长大为恼火。一天宿营后,他一身泥泞,不洗脸不换衣,看着通信参谋接通电台发着宿营报告,一边就叫骂开了。
“老子从红军长征就知道行军走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没少爬山过河……没见过到朝鲜这么走路的!我这是零七师的主力团,是战斗部队,却成了背夫!这怎么打仗?”
“战士们太苦啦!”蔺有亮叹道,“炮连有个姓潘的兵,拉痢疾,可又得扶驮子——马驮着八二炮驮子,走山路,不朝里扶着扛着,那马一滑,就得连马带炮滚到山涧里……他那肚子半个钟头不到就得拉一回,又不能离开炮驮子,干脆一边走一边往裤子里拉……”
“这么着可不行,还有第二阶段行军呢!我说咱们团党委给上级发电报,反映一下部队的困难,最好把电报直接发到兵团指挥部!”翟玉祥提出了建议。
“不要太强调困难吧?”钱之茂摇头,“你说我们的战士屎拉到裤子里也要扶驮子行军,这革命精神就是我们胜利的保证!咱们团党委可不能干扰上级指挥部的决心,给上边留下怕困难的印象……”
“我不管什么上级的印象!”翟玉祥划火柴抽烟,手指哆嗦着几次没点着烟,终于点着后,狠吸一大口,朝着钱之茂喷出烟团,“如果你们担心印象问题,我以个人名义发报!”
翟团长不由分说,让汤云架好一个装军用地图的弹箱,铺上几层雨布看上去像平坦的桌面,从通信参谋那里要了一沓电报纸,又让汤云削好几支铅笔,挽起袖子写起来。他花去半天时间,撕掉团皱的电报纸在脚下草地上斑斓一片如大朵雪白的西番莲,汤云削铅笔削得刺刀挑破了腿,一整盒春美香牌烟卷抽得一支不剩,翟团长完成了他的杰作。他最后满意地浏览一遍,龙飞风舞地签上翟玉祥的大名,交给了通信参谋:
“以我个人名义,立即向兵团发电!”
当时包括我在内,好几个团司令部的人都看到了翟团长这封著名的电报:
第××兵团前线指挥部:
我团奉命向朝鲜中部金城一线开进。指挥部机关的英明参谋们在地图上用红铅笔画一条线,我的团队就顶风冒雨走了个稀里哗啦。士兵们背负着上百斤重的粮食和枪械,凭着革命军队的意志在坚持。那些躲在矿洞里往地图上插小旗的参谋们,享受不到这边营连战士的乐趣:他们在一个又一个积满雨水的大弹坑里游泳,在漆黑的山道上洗一夜淋浴,踩着一路烂泥跳俄罗斯水兵舞……士兵们开始掉队,三五成群放了羊。不少人累得爬行,倒在雨水泥泞的路边睡觉。甚至有个别人不堪重负自杀而死。掉队者每日半数之多……你们哪里知道,配发给士兵们的粮食、物资被随弃路旁,大米、肉干、黄豆、蛋粉、鞋袜……有兴趣的话,还可以拣到女兵们扔掉的花色梳子。谁要是为此说我的士兵是孬种,那他就瞎了眼!只要想想,我的士兵闹肚子为了怕马驮的八二炮滚落山涧,手扶马驮走险路,把一泡又一泡稀屎拉在裤裆里,那就该明白我们的处境……在大同江边,我们遇到九兵团司令员宋时轮,他让自己的司机停下吉普车,问我们是哪个军的?说你们怎么搞的,把部队都搞成了背夫!宋司令员说要向我们军长反映。我作为一团之长,特将实情率直向兵团指挥部呈报。如果我率领的先行团到了前线却无法立即投入作战,就是把我军法从事也没用。
——这就是翟玉祥坚持要发给兵团指挥部的电报。你不能说他反映的不是事实。但是在那个革命英雄主义和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为人人推崇的年代,他这种“牢骚”式的电报注定会引起某些方面的反感。据说,后来兵团指挥部将他的电文转发回我们军司令部,军里有的领导震怒不已,说这个翟二小变翟大炮了,一炮轰到兵团指挥部,隔过了军师两道坎。也有的说,他应该把电报直接拍给彭总、拍给中央军委,他眼里还容得下哪一级领导?并且,后来部队在中途休整和抵达前线后的休整时,粮食供应接济不上,饿得大家满山采蘑菇、摘松籽充饥,那时候,军里有的领导就讲,背那么多粮食,上去还饿肚子,要是少背点,还不饿死人?我还听说,翟玉祥这封电报触怒了军里某些首长,因为联系到侯师长和翟团长的特殊关系,便猜测是侯师长利用翟大炮向兵团告状,给军里捅刀子。看,这就是人事问题,因为有了人与人的关系,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往往变得复杂起来。这些年人们常把“内耗”问题挂在嘴边,其实内耗并非什么新生事物。
当然,翟团长为他的“直言”付出了代价。不久后,侯师长牺牲,原来盛传由本师资历最老的翟玉祥团长接替侯师长的职位,但是最后的任命是从其他师平调来一位师长。而翟团长自己也不会料到,他的团座位子也已坐不久长。
就我自己来说,那时虽然也隐隐觉得翟团长的一些言行与当时的潮流不太合拍,但是我以亲身的体验,还是非常理解他身为带兵团长的焦虑。我曾多次听到他愤怒的叹息:“朝鲜南北三千里,咱们走一半,满打满算也就一千几百里地,搁解放战争的时候,还不够部队走十天!瞧瞧现在,天天在泥里雨里爬。人家美国人的飞机呼一下说来就来,说炸就炸,你说这么搞怎么行?”
这么搞是不行,可是依当时的实际情况,不这么搞也不行。志愿军掌握不了制空权,后勤运输极为困难,士兵的弹药给养只有靠自身携带——带少了不够用,不断停下等待补充给养;带多了又走不动,行动迟缓。这样,部队向目的地集结的过程必然大大延长。被翟团长认为不够解放战争时期十天走的路程,我们在朝鲜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花去两个多月!从六月中旬由安东入朝,经新义州、咸兴里、肃川,之后东折顺川,过大同江,经成川,于七月中旬到达元山一线集结休整,补充给养(这时我由一团返回了师文工队)。之后部队又奉命向金城一线开进,开始更为艰难的第二阶段雨季负重行军。由八月中旬开始,经广石、谷山、支下里、文岩里、县里,最终抵达金城前线时已是九月初了。而且,最令我们痛心的是,部队历尽艰难,刚刚抵达前线,就传来我们的侯师长被炸身亡的消息,让我们每个人都难以相信。真应了那句古语:“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襟。”
侯师长牺牲那天天空晴朗。上午,在师部驻地一条隐蔽的雨裂沟里,师党委扩大会议正召开,各师团主要领导都在场。会议正开着,听到空中传来爆炸声,声音很远。不一会儿,有个参谋来报告,说打下一架敌机!一路行军受尽敌机欺负的师团长们一哄而起,到隐蔽棚外观看。侯师长跑得最快,他站到雨裂沟最高处向远处空中眺望。原来那时几架敌机飞来轰炸我军一处物资集散地,被我方高炮部队击中一架,冒着黑烟朝后山斜栽下去。侯师长高兴地喊:“翟团长,翟团长,敌机大概掉你们团方向啦!通知下边派人去抓飞行员!抓那个跳伞的飞行员!”正喊着,两架逃跑的敌机飞临头上,也许是敌机为了提高速度飞离高炮射击区域,把机载炸弹一路卸掉,轰隆轰隆炸成一片。侯师长当即被炸翻。一块弹片从他的天灵盖划穿到下腭,牙床也被打碎了。
那天午后,我们文工队连同师机关和直属队集结到一处林间空地,送别侯师长。人们在一处凸起的坡上为死者掘开一个临时墓穴。侯师长的遗体被抬来,他的警卫员为他换上了一身新军装,脚上套了刚擦干净的发亮的马靴。侯师长脸上的血迹已被擦洗干净,鼓起的腮帮子包着被打烂的牙床和断齿。师政治委员沉痛地宣读悼词。之后,警卫连的整齐队列朝天空伸出一排排乌黑发亮的枪管,一声令下,战士们鸣枪向敬爱的师长告别。我们文工队奏起了雄壮的志愿军战歌代替哀乐……在令人心碎的乐曲声中,侯师长被抬进墓穴掩埋。在向死者的坟墓培上最后一锹新土后,一直脸色阴沉的翟团长拔出手枪,朝天连放三响,诀别他心爱的战友和上司。那时他声音嘶裂地吼叫道:“侯师长,我要为你报仇哇——”
——那是一九五一年九月初的晴朗的一天。那一天,我们告别了可敬的师长,也告别了入朝后的第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