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夏:一个志愿军女文工队员的悲情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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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眼前翟玉祥铁青的脸和黑乎乎的枪口,令我浑身发抖,魂飞魄散(2)

“我更谈不上幸福了,我还不知道眼前这一关怎么过呢!你说,我的离婚报告要是批不下来我怎么办?我检举了翟团长,要是查出问题,是我出卖了他;要是查不出问题,是我陷害他,我怎么都没法做人……”

“算了,别想那么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看开一些:人生就好比演戏,只要咱心正,不存心害人,咱就不会演成个白脸……而且翟团长的事,说到底还怨他自己,他在团里太霸道,积怨太多,找到机会人家还不咬他几口?你不过是不小心让别人给利用了……”

那天夜里,在春红的宽慰中,我渐渐睡去,不过睡得心惊肉跳:一连串的恶梦走马灯似的在我脑海里转——先是梦见翟玉祥骑马挥枪追赶我,我拼命奔跑。眼看要被他快马追上了,一回头,追赶者变成了方主任、武科长一帮领导,而我在师部地下礼堂里乱跑,方主任追着喊:“站住——站住——你要相信组织——”我拼命奔跑,忽然看见礼堂前悬挂的毛主席像,我像遇到救星似的扑上去,大喊:“毛主席——救救我——”忽然毛主席像变成了毛主席本人:向我微笑着伸开双臂。我激动地扑向毛主席的怀抱,却重重跌了一跤,跌到了齐膝深的雪窝里,一回头,是一群手持卡宾枪的美国士兵狞笑着走来……我想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却手脚冻僵变得麻木,怎么也爬不起来……就在这又惊又冷的睡梦中,我被冻醒了。醒来时天已发亮,春节到了。

春节这天,全师没有放假休息,按照统一部署继续搞“三反”。所不同的是,师部和各团都按中国传统风俗,想方设法吃了一顿饺子。我们文工队也不例外:从食堂打来馅,用军用小锹的把儿或是酒瓶子当擀面杖擀饺子皮,把雨布铺在炮弹箱子上当案板——解决了饺子问题。

冰天雪地的战场上,吃到热气腾腾的煮饺子,其香甜可口自不待言。但是我却没咽下几个。从早晨起就觉得头痛发热不舒服,包完饺子就躺倒了。卫生员一量体温,有四十度!

由于发烧感冒,我迷迷糊糊躺了好几天。

我不得不暗自庆幸自己发烧病倒好多天——这使我躲过了看守“老虎”的任务。不然,一旦遇到和翟玉祥面对面的时候,那我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看守过“老虎”的王林后来告诉我一件事,说是在翟团长被集中审查后的第二天,那天是大年初三,三连连长屈家礼趟雪走了几十里到师里来看他。按规定这些“老虎”们是被隔离审查,屈家礼被挡住,没能见到翟团长。但是他为翟团长搞来的一只烧鸡和一瓶白酒,被王林给转交了进去。临走时,屈连长跪在雪地里,朝翟玉祥住的掩蔽棚大喊:

“翟团长——我屈家礼对不住你——我冤枉了好人——我是个混蛋——是我害了你——我对不住你呀团长——”

王林告诉我,屈连长难过得流了眼泪。而我听了这件事,热泪也早挂满两腮……

后来李春红从师政治部一些科长干事们那里打听到一些情况。据说翟团长最强硬,“态度最坏”,问他结婚时送老婆的金链子是从哪儿弄到的,他反问:谁见啦?说你别抵赖,你老婆都交待了,他说,那是铜的,镀金的,哄她高兴呗!她没要,后来让我随手扔了——不信你们搜呀!又问翟团长银洋的事儿,他说,要搞银洋那还不容易?第一回打下张家口,洋行里银洋白花花的一堆——在上头睡觉!那要是想捞钱,我能拉几大车,早跑到城里享福了,还提着头干革命?审查的人问他,说你多了没捞,顺手捞几块大洋难免吧?说你老婆都写检举信揭发你,说你有大洋哩!翟玉祥说,她一个孩子知道个啥?别人一吓唬,她还不让说啥说啥?结婚那天我让人给灌醉了,连我说了啥早都记不住了……你们要认定我有洋钱,去搜呀,搜出来砍我的头,我认!

后来虽然派人去一团搜查——把翟玉祥的背包、马褡子等等凡是存放个人物品的地方翻了个遍,一无所获。但问题并不算完——因为在国内留守处,还有存放个人物品的箱包之类。

听说翟玉祥在被送回国内审查临走前,曾提出要求,想见我一面,但被拒绝了。他被告知:苦夏是你问题的检举人,不能安排见面。再说,她本人已经向上边打了离婚报告,要求和你离婚,还见什么面?

据说一向脾气火爆、点火就着的翟玉祥,得知我要同他离婚的消息后,居然一言不发,愣愣地枯坐了很久……

而我得知此事后,不知为什么,内心竟隐隐作痛,难受了好一阵。

三月中旬,“三反”结束之前,我们文工队曾下到各团辅导连队文艺骨干,为全军业余文艺汇演做准备。那一次,我又被分配到一团,同去的有廖沙、秋月、赵玉林、王林等。

头天刚下过雪,天气还是很冷。我们出发时,搭了一辆运送物资的嘎斯车,车是敞篷的,冷风刀割似的朝脸上抽,不一会儿,脸颊就冻得麻木了。但是,能搭上一段汽车,大伙儿还是挺高兴。

“咱们唱歌儿吧,唱起歌儿来,能忘了冷忘了饿!”秋月热情向大伙儿提议。

“唱歌?我嘴都冻得张不开了!”王林说。

“你这不是张开嘴说话了吗?”秋月说着自顾领头唱起来,“雄赳赳,气昂昂……”

我们也跟着唱起来。一首歌还没唱完,就听到防空枪“砰砰砰”响起来,不一会儿,几架敌机嗡嗡嗡地压到我们头顶。随着飞机投弹、扫射,公路上腾起丈高的烟尘,汽车、骡马和大车都四散躲避。

我们的嘎斯车发疯似的向前冲,路上一辆汽车翻倒在沟里,满满一车白条猪肉扣了一地,像是到了屠宰场。

“抓紧车帮!”廖沙大喊一声。

嘎斯车碾过路面上散落的几扇冻猪肉,颠起老高,又落下,继续狂奔。

一架飞机从我们头上掠过,机关炮哒哒哒扫在汽车一侧雪地上,激起一阵雪沫,跟着两颗炸弹落在附近,巨大的爆炸响声震得我两耳刺痛,像针扎,又像忽然堵上了棉花。

嘎斯车拐上一条岔路飞驶,最后终于陷进一个被积雪填满的弹坑里,动弹不得。

“下车隐蔽!”廖沙下达命令。

我们一个个跳下汽车。秋月却瘫在车上不住地呻吟。她两手捂着脖后梗,双目紧闭,脸色惨白。

“秋月,你怎么啦!”

“我,负伤了……”秋月有气无力。

“伤哪儿?”

“脖子……”

“先抬下车,再包扎,小心飞机把车炸掉!”

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去抬秋月,把秋月弄下车来,廖沙背上她就跑,我们跟着,一路气喘吁吁找到一个陡坡下,才放下秋月。

秋月被放到雪地上,依然双手紧捂后脖子,呻吟不止。王林忽然发现有些不对,说:

“怎么没血呀?”

廖沙等人张罗着找绷带给她包扎,听王林一说,上前查看,让秋月拿开手。

这时秋月两手发僵,哆哆嗦嗦从脖子上移开,大伙儿一看又气又笑——

原来,秋月后脖子上只有些水迹。是她把一块雪捂化了。

“哪儿负伤了!吓成这样?”廖沙气得够呛,骂道,“差点没累死我,背着跑这一路!”

这一骂,秋月愣了,又摸摸后脖颈,是呀,一点血也没有,而且,也不疼了。于是,秋月尴尬万分。

闹了半天,是汽车飞奔时卷起的雪片打在秋月的后脖子上。秋月高度紧张中以为被弹片击中,用手一捂,雪化了流下来,更以为是伤口在流血……

“怪啦?”秋月也大惑不解,“明明疼得不行嘛!我以为要死了,吓得……”

众人笑作一团!

剩下几十里路我们弃车步行。由于积雪太深,行走困难,赶到一团已经是下午了。

宣传股的王干事来接待我们,给我们找了一间掩蔽棚休息。我奇怪为什么没见到张股长,一问王干事,才知道张股长在写检查。

“写啥检查?”我问。

“三反,交待问题……”王干事说。

“问题大吗?”我问。

“谁知道呢,”王干事说,“有时候,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这时候,我开始觉得脚痛:一看脚上的靴子,早成了个雪疙瘩,脱也脱不下来。大家也都试着脱,都不成。靴子和脚冻在了一起。有人找棍子在靴子上敲打,也有的使劲跺脚。王干事也忙着找刀子帮着割靴带儿。

这时候,蔺有亮赶来看我们。翟团长隔离审查后,蔺由副团长升为代理团长。听说师文工队来人了,他就急着赶来找我,一见我们脚冻得靴子都脱不下,就让他的警卫员去打水来。警卫员出去招呼人提来两桶冰水,蔺有亮让我们把脚轮流放到冰水里泡,泡了一阵,再用刀子挑开鞋带儿,一点点才把靴子脱下来。跟着又让到外头弄来雪,让我们脱了袜子用雪擦脚,直到擦热了为止。

在帮我用雪擦脚的时候,蔺有亮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我只好率先打破沉默,小声问:

“出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同时抓一把雪按在我的脚上使劲揉搓,疼得我直咧嘴。

“你呀,啥也不懂!”他瞪了我一眼,“你跟钱之茂胡说八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搞‘三反’……”我小声嘟囔着,“钱写了信,知道不?”

“他跟翟一直不和……”蔺点头道,“可你不该……”

“我实在没办法,一屋子领导跟我说……”

“那你干啥提离婚?这也是领导让你离的?”

“要不,我咋见翟团长……离了,谁也见不着谁,倒省得解释了……”

“你不该呀!”蔺责怪我,“这不是他中了一箭,又被捅刀嘛!”

“反正我原先也不想跟他结婚,都是听你的!现在上边又压我,我咋办?”说着,我不禁眼圈发热,开始流泪了。

“哭啥?事过去算了,回师里把离婚报告撤了——翟团长倒不了,我心里有数!”

“不!”我坚决地说,“他说要杀了我!他提着盒子枪去找我,拿枪比着我骂!我怕见他……”

“唉——”他重重叹了一声,“怎么这事弄成这样!”

“都怪你!”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脚在他的大手中一踹,搞得他一愣。

“怪我啥?”他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