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兵团指挥部为加强主攻方向的火力,将一个火箭炮团调配给我师,师首长便让我们文工队去为火箭炮团进行专场慰问演出。
师里派车送我们去火箭炮团。演出的地点在林木茂密的一处缓坡上。演出进行中,我忽然发现秋月有些异常:跳《春之舞》时,她有些动作不稳,甚至有一次和我靠在一起,像是浑身无力的样子,我还暗中扶了她一下。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发现她一脸痛苦状,强作笑颜而显呆滞,嘴角还不时抽动着。我心想,坏了。根据我的经验,秋月一定是苦于无处小便而硬撑着!
在朝鲜前线战地演出时,文工队的女兵最感不便的就是常常无处放心地解手:在前线演出时,地点不是山坡就是矿洞、坑道。到处是部队指战员的男性目光。前沿又没有专门给女同志挖厕所。因此,遇到腹下紧迫的情况,时常令女队员们尴尬万分。对此,我自己就有过痛苦的经历:
有一回大雪后到阵地慰问演出——在连队的坑道里,距敌人阵地不到一百米,演出中憋了一泡尿没处小解,只好坚持。到坑道外边吧,危险,战士们也拦着不让出去,怕中了敌人的冷枪冷炮——蹲着解手时被敌人炮弹拍死的情况各部队都时有耳闻;没办法,难言之隐无法启口,便咬紧牙关挺着,接着唱我的大鼓……最后忍到极限,终于憋不住了,尿了一裤子!幸亏冬天穿的棉裤,没被看演出的战士发现。下来后赶紧找个猫耳洞,让人给守着,自己在里边换下尿湿的裤子,一边换一边哭!
眼下看到秋月的异常表情,我体会得到她那份痛苦。一下台,我抄起一件雨衣,拉着秋月就跑。跑到林中,避开坡上观看演出的部队,停下,我把雨衣抖开,一抻,挡住林外的视线,对秋月说:
“快,秋月,快……”
却不料秋月一弯腰,手捂胸口呕吐起来。我帮她轻捶后背。她呕吐了一阵,吐出些黄水,还是恶心难受。忽然,我意识到一种可能——联想到秋月上次在夜间排练舞蹈时因呕吐而退场休息的情形,我有些疑心:会不会……
“谢谢你,苦夏……”秋月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我。
“你……”我犹豫地问,“吃坏肚子啦?”
秋月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那……会不会是——”我大胆地指了指她的肚子。
她点了点头。忽然眼里溢满泪水,一下靠在我的肩头抽泣起来:
“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有了……这些天越来越难受……怎么办呵!”
“那王队长的意思呢?他怎么说?”
“他有啥办法?原来想,六月二十五号停了战,立马打报告结婚……可现在停战又拖后了,马上要打仗,也只好忍着……”
“那你就别演出了,别下部队了。好好休息吧!”我劝慰她。
“不行……”她无奈地苦笑道,“这丢人的事,唉……苦夏,我现在明白了,你以前为啥一直老躲着翟团长,咱们女人,在战场上真难呀……我对不起你苦夏……”
“别这么说,没啥!”我扶着她往回走,“你放心,这事儿我不对任何人说——你告诉了我,是相信我——我就等着这一仗打完,停了战,喝你跟王队长的喜酒呢!”
“唉,要知道这么受罪,我何苦——”秋月流泪说,“你结了婚了倒没事儿,我这……”
“别胡思乱想了!”我说,“反正你下边的节目不能演了,得注意身子!没关系,我跟春红说你不舒服,我替你上个节目……”
那次后来的演出,我替秋月上场,演了河南坠子《三练三防》,还返了一回场,唱了段单弦:《孤胆英雄唐玉喜》。
在火箭炮团吃过晚饭后,天将黑时,我们才乘车返回师里。
那天晚饭时,秋月没胃口,我特意给她盛了一碗面条,找了些油炸辣子和醋调在面里,她才勉强吃了半碗。
不料她在返回的车上,由于车厢不住地颠簸摇晃,她又呕吐开了。车上没地方吐,她就摘下自己的军帽,往帽子里吐。看着她那难受样子我也不好受,就帮她捶背,帮她喝水漱口……后来,她吐得差不多了,才倚在车帮一侧的背包上休息。我把自己背包上的雨衣解下来,给她盖在身上。她感动地拉着我的手,悄声说:
“苦夏,你心眼儿好,我对不起你……”
“有啥对不起的,都是战友……”
“我不该偷看你的日记,‘三反’时还给你出难题,闹得你跟翟团长遭了一劫……”
“说这些干啥?都过去的事了……”我安慰秋月,“再说,翟团长的事儿跟你无关,以后我慢慢跟你说吧……”
后来,秋月迷迷糊糊打开了盹儿。
谁料到祸事已然要降临——
夜色中,我们的嘎斯车飞快急驶……经一天的奔波演出,大家都累了,一个个歪靠在车厢里打瞌睡……与别人不同的是,秋月的两条大辫子在车厢的颠簸中从车帮的缝中掉了出去,随着车厢的摇晃和汽车带起的旋风而飞舞着!偏偏遇到空袭警报:公路两侧山头响起一连串防空枪!这时候,公路上来往的车辆一齐熄灭车灯,并且加速行驶,都想尽快开出这危险地带……我们的嘎斯车也马达轰鸣,在夜暗中向前猛蹿,与迎面驶来的一辆卡车险些相撞,几乎擦着车帮掠过——
这时一声令人极度恐惧的惨叫在夜空中响起,久久飘荡……
是秋月发出的惨叫!
她的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在错车时被卷进另一辆汽车的车帮上绞住了——两辆车相擦而过的强大冲力的作用下,她被辫子抻得从车厢里几乎弹出车外,摔落下来后,立时疼得昏迷过去:那条辫子被对面的车绞住后,硬生生从她头上扯下一大块头皮!
秋月被送到战地医院抢救,不久又被转送回国内医院治疗,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次意外恶性事故造成了她的流产,还导致以后终身不育!
秋月出事后,王统之队长难过得几天吃不下饭,一再自责,怪自己办事不果断:
“都是那辫子!早该下狠心命令她剪了,剪了就对了,怪我哩,我有责任……”
于是王队长断然下令:师文工队留长辫子的女同志一律剪掉辫子!
只有我知道,在王队长为此事的痛苦自责中,还有另一种不为人所知的深深内疚!
七月上旬的最后几天,朝鲜前线每日都在承受着酷夏的滚滚热浪和敌机发疯似的轰炸。
入夜,无数的沟谷山林间,蚂蚁般辛勤的士兵在向前沿运送弹药物资……一点一点为最后的火山喷发堆积着足够的能量。
一场大规模的厮杀已迫在眉睫!
那时候,只要打开作战地图,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大政沿“三八”线南北横贯朝鲜半岛的实际军事控制线上,位于金城东西一带,这条控制线向北方凸进了半圆形的一块,就像鼓起的一个罗汉肚。这个罗汉肚,正是一九五一年十月敌人秋季攻势时不惜代价攻占的,到现在过去了一年半,这个罗汉肚还大模大样地腆在那里,让志愿军的各级将领们一看到地图上这个地方就不舒服。因此,在朝鲜停战协定最后签字以前,把敌人这个凸出来的肚子给他打回去,很容易在我军上下形成共识。
而轿岩山,正是这个罗汉肚的中间最高位置。拿下轿岩山,就好比给这个罗汉肚的肚脐眼儿上插了一刀,气一撒,血一放,这个凸肚就得瘪回去。所以,在战役部署中,东、西、中三个集团,把主攻方向定在位于轿岩山正面的中集团,是兵团指挥部的明确决定。
但是在中集团的主攻方向上,是以正面攻击轿岩山为主,还是从轿岩山西侧的官岱里方向突破为主,这在兵团和军指挥部的作战会议上都有过争论。认为应强攻轿岩山的意见是:轿岩山是敌人防守的要点;拿下轿岩山,进可攻,退可守。认为应从官岱里方向主要突破的意见是:轿岩山易守难攻,敌人防守兵力、火力极强,久攻不下会被动;而官岱里一带山多,敌人防守较为分散薄弱,突破后插到轿岩山侧后,则可前后夹击轿岩山守敌,反而易于攻占轿岩山。
对后一种颇有见地的意见,兵团最高指挥未予采纳,主要担心把火力集中在官岱里方向,会削弱轿岩山正面攻击力量,即使官岱里方向突破了,但轿岩山正面拿不下来,会搞成“夹生饭”;决定正面强攻轿岩山!
这样,担负攻占轿岩山任务的我零七师便成了整个战役的重点之重点。
师团首长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从谁手里丢的阵地,谁再给我夺回来!”——上级首长这么激励零七师。
“一九五一年我们防御,一九五三年我们进攻!”“一九五一年秋天我们丢了的阵地,现在要统统拿下!”——零七师的领导这么激励部下。
但是在攻取轿岩山的步骤上,军师作战会议上又有激烈的争论:
在轿岩山北面延伸出一个海拔一百五十多米的山头,被称为轿岩山北山,敌方有重兵和火力配置。零七师领导提出,总攻发起前,必须先打下北山,扫清障碍,缩短与轿岩山主阵地的距离,以确保总攻发起时按规定时间拿下轿岩山。反对意见认为:攻打北山会暴露我军下一步企图,促使敌加强防备,使总攻时我对轿岩山的进攻失去战术上的突然性。
争执的结果,军指挥部采纳了零七师的意见。军里的考虑是:由于我方在轿岩山正面频繁的兵力和炮火的调动,加上轿岩山对敌我双方的重要性,因此攻击发起时的战术突然性已大大降低。况且零七师担任轿岩山主攻,同意该师先打下北山的意见,而后总攻时攻击轿岩山的行动如遇阻,零七师将无话可说,只能进不能退……
最后的结果就是,在轿岩山正面担任主攻的零七师,从攻击北山开始,将面临连续的死打硬拼。假如强攻北山是做出佯攻轿岩山的姿态,而在总攻时却从官岱里突破,插到轿岩山侧后,倒不失为一个较佳方案。但是指挥部决心已定,再不更改。那么,零七师对轿岩山的进攻,只能是铁锤砸铁砧一般的强攻死打硬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