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夏:一个志愿军女文工队员的悲情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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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张股长向北走远,隐入山林……从此我们再没有见到他(1)

进入盛夏以来,朝鲜半岛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好似老天爷在用烈日烧煮半岛周围的海水,使之热浪蒸腾弥漫,把半岛上的山峦平原一股脑儿笼罩在湿热难耐的暑气之中。

自幼有“苦夏”毛病的我,随着气候一天天变热,愈发觉得浑身乏力,时有低烧,而且胃口不好,整天头脑发晕,不思饮食,人也明显消瘦下来。

这是我在朝鲜度过的第三个夏天。

也是最后一个夏天。

七月九日傍晚,我们小分队赶到前沿阵地,去为受命潜伏的连队送行。

自从一九五二年敌我双方阵地对峙以来,我军各部队在攻取敌人的高地时,开始发明并陆续使用了在敌阵地前潜伏的办法:即在进攻开始前的头一天夜里,攻击部队利用夜暗摸到距敌阵很近的地方,在茂密的植被的掩盖下隐蔽潜伏,经第二天一整天的埋伏,到天黑发起攻击时,潜伏的部队待我方炮火准备后,突然发起对敌阵的攻击,可以大大减少因攻击冲锋的距离长而遭敌炮火拦阻杀伤,迅速接近敌人阵地,有如神兵天降而收到奇效。

这种在敌阵前潜伏的战术有两个要点:一是必须距敌阵较近——通常距离一百米左右,最近的有埋伏到距敌阵五六十米处。因为距离远了收不到攻击时突然而至的效果。二是潜伏部队必须确保不暴露目标:正因为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潜伏,因而危险极大,一旦暴露目标,不但潜伏部队将遭敌炮火歼灭,而且将破坏整个作战计划。为了不暴露目标,潜伏部队的指战员必须具备铁的纪律。最著名的例子就是邱少云烈士——为了不暴露目标,邱少云就是在潜伏时,忍着被敌炮弹引燃的茅草烧灼的剧痛,一动不动,不吭一声,直到活活烧死。

为了在攻击发起后,迅速拿下轿岩山北山,一团指挥部决定采用敌阵前潜伏的办法,并且下决心投入两个连队潜伏。翟玉祥团长决心打好他重返一团后的第一仗,亲自坐镇前线指挥,让蔺有亮留在团部,待攻下并巩固北山后,率领预备队参加对轿岩山主峰的总攻。

那天晚上八点多,我们小分队急匆匆往即将出发的前沿潜伏部队赶去。当日一整天,我们接受任务,为配属一团攻击北山的几个炮兵连慰问演出。天气闷热,一路慰问演出下来,个个疲劳不堪。但是,担负潜伏任务的两个主攻连即将出发,我们必须代表师首长和师政治部前去慰问送行。连吃不下饭而乏力虚弱的我,也不顾别人的劝阻,坚持去前沿慰问。饱受“苦夏”折磨的我,想象得到那些担负潜伏任务的连队士兵们,在骄阳炙烤下,隐蔽在密不透风的灌木茅草丛中,蚊虫叮咬、闷热难耐的困难状况——而且他们要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度过笼蒸火烤般的整整一个白昼!相比这些战士即将遇到的处境,我们到处奔波演出,即便是喊哑了嗓子,汗湿衣帽,又算得了什么?

我是发自内心地敬佩那些执行潜伏任务的官兵!他们是几百个邱少云!而且我知道,当初邱少云所在连队执行潜伏任务是在一九五二年秋季,现在攻打北山的潜伏连队是在赤日炎炎的盛夏!

一定要去为这些钢铁战士们送行!

或许是我对执行潜伏任务的战士们的钦佩感染了王林,他也一个劲儿跟我大谈敌阵前潜伏战术的高明,并且忽发奇想,打算亲身体验一次潜伏,以便搜集素材,战后学着创作一首歌颂潜伏英雄的快板诗。他甚至连快板诗的题目都想好了:《敌前潜伏》。在小分队奔向前沿连队的夜路上,王林几次撺掇我,要我替他向春红分队长说情,同意他当晚跟连队一起去潜伏。

我十分惊讶王林的勇气——真是明知是火坑还争着往里跳呀!

“你受得了吗?这么热的伏天,太阳底下趴一天一夜?”我怀疑地问王林。

“一连、三连几百号人去潜伏,人家都忍受得了,咱就是孬种?”王林口气很硬。

但是春红没有同意王林的要求。

“咱们小分队有慰问演出的任务……”春红解释道,“再说,搜集写作素材也不一定必须参加连队的作战行动……”

“那开春时候,杨贵友跟二团一个侦察班敌前潜伏,打冷枪狙击,回来不是搞了一个快板诗吗?咱就不能也搞一个?”王林梗着脖子说,看来对快板诗的创作真是着了迷。他说的杨贵友是我们师文工队创作组的副组长,分工以编写新节目为主。

“你跟杨贵友不一样……”春红说。

“咋不一样?我文化低就不能搞创作?那还号召一专三会八能干啥?我光打镲就行了,连黑管也不用吹了!”王林装出受委屈的样子。

“不,我是说这回潜伏跟杨贵友他们那次搞冷枪狙击不一样,”春红真是耐心,劝说道,“这次攻打北山,事关重大……不然,你问问廖沙队长,他要是同意你去,再商量……”

春红把皮球踢给了廖沙。确实,在分队许多大事情上,春红仍然让廖沙拿主意,仿佛廖沙仍然是队长,自己还是副队长一样。

果然,廖沙没头没脑一顿数落,仿佛朝王林迎面抡去一顿棍棒,打得王林不吭气了:

“你去参加潜伏?你感冒发烧了是不是?这么重要的作战行动部队领导能同意你去?要是暴露了目标,影响了作战,谁负得了这个责任?别的不说,就问你一个问题你答得上来?敌前潜伏一天一夜,想拉屎了,又憋不住,怎么办?你说说,怎么办?”

王林一时发愣,没回答上来。

“告诉你吧,小和尚!正确的答案是:想拉屎了,脱了裤子拉——”

“那暴露了目标……”王林不解地嘟囔着,在小分队众人的哄笑中摇着头。

“问题就在这里——你得先在屁股底下地上用手扒个坑,拉完了再用土盖上——关键是要学会躺着拉屎,不能动,不能出声……你练过没有?”

“我可以练呀……”王林说。

“等你练好了,我检验合格了,再批准你去参加潜伏!”

众人又哄然大笑。

笑声在夏夜的沟谷里如溪水在石涧上跳跃着远去,渐渐淹没在七月腾腾弥漫的夜雾中。星光迷离的夜空压得很低,一勾镰月被薄云抹去了光泽,好似从沙滩中冲刷出来的古老年代的旧瓷残片……小分队一行人行走在闷热夏夜的朝鲜前线。

廖沙后来劝说王林的话语不时传入我的耳中:

“你要是真想写个反映潜伏部队的快板诗,你就听我的指挥,完成好慰问演出任务……战后有的是采访和创作的时间……据我的经验,这些担负潜伏任务的连队战士,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潜伏之后,还要攻击北山;拿下阵地后,还要死守到总攻开始……你要是先随着战士们牺牲了,谁来继承你的遗志?谁来歌颂咱们的潜伏英雄?……”

王林知道没有希望了,不再吭声。但是廖沙的话却令我心里难受起来:那些今夜将去潜伏的战士,那些不久前刚刚把青春面貌留在白色相纸上的战士,真的都将匆匆赴死吗?历经两年之久战争磨炼的我,明知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但还是难以置信。不过,老八路出身的廖沙分队长很有经验,他对战事的判断有着敏锐的直觉。

“春红姐,三连的照片带着吗?”我问闷头赶路的李春红。

“在挎包里。”春红答道。

临下一团前,师宣传科郭干事托我们把一团三连的一大包相片带去,说催了两遍,三连由于前些天战前训练紧,没派人来师部取,正好我们要下一团,就让我们顺便捎上去。这倒好,三连担负了主攻任务,今夜将去敌阵前潜伏,我们小分队前去送行,带去战士们的照片,也算给他们带去一份欣喜。

我们小分队赶到三连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半钟左右。一片林间漫坡草地上,三连近两百号人散坐着休息,等待着出发的时刻。见到文工队的同志上来,战士们有了骚动和耳语,躺着的也纷纷坐起来张望。

连长屈家礼迎上来和我们一一握手。

互致寒暄后,李春红从挎包里取出一大包照片,交给屈连长。

“什么东西?”屈连长接过来问。

“你们三连人人都在这里——”春红笑道,“是照片,宣传科郭干事让给捎来的……”

“噢,是我们连的照片!太好了……”屈连长应声道,想了想,又把照片交给春红,“今晚来不及看了,我们要上去潜伏,明晚主攻北山……你再替我们保管几天吧……”

“那……”春红迟疑道,“现在一个个发下去,来得及,让战士们看看相片,高兴一下,也许……”

“别看了,黑乎乎的也看不真亮,马上要打恶仗,照片装身上,万一炸没了,照片也毁了,留下吧!”屈连长拍了拍那包照片,“你替我们保管,打了胜仗后,活下来的是英雄照;死了的是烈士照……”

“放心吧屈连长,我一定保管好这包照片!”春红郑重承诺道,又将照片放回挎包里。

后来,我注意到屈连长两次抬腕看手表,星光下,他的手表散放着夜光——我自然想到发生在他、翟团长和我之间的关于一块缴获的手表的故事。

屈连长发现我在注意他的手表,夸张地伸展了胳膊,让大家看,眉飞色舞地说道:

“看看吧,看看——这手表!团长给的!上边给营以上干部一人配一块手表,团长把他自个儿那块给了我——谁让咱是尖刀连连长呢!瞧这表,大英格,走起来咔咔响!咱翟团长说,戴上它,要是一炮打断了胳膊,可得捡起来抱着跑——不是舍不得胳膊,是舍不得这块表!”

“现在几点了?”李春红问屈连长。

“八点三十八分零十六秒——一秒不带差的!”屈连长指着腕子上的手表说,“今晚九点半,我们准时出发!”

“那我们抓紧时间给战士们演几个节目吧,屈连长?”廖沙一旁说。

“演节目?夜里黑灯瞎火的,唱几个歌子吧。”屈连长说,“一听你们的声音,战士们就来精神……女同志们在三连受欢迎,让大伙儿听听女同志们的歌儿吧……不过,这里离敌人阵地不太远,咱唱得声音低一点儿,听得见就成……”

于是我们来到散坐的战士们中间,开始唱歌。赵玉林拉二胡伴奏,几个女队员轮流独唱。为了不让声音高亢,我们唱的都是一些适于低声婉转吟唱的抒情歌曲,有俄罗斯民歌《小路》、《山楂树》,也有朝鲜民歌《桔梗谣》、《阿里郎》,也有中国歌剧《白毛女》选段等等。在山谷飘浮的夜雾中,我们的歌声像轻快的风儿吹拂,为闷热的夏夜带来丝丝凉意。战士们在四周静静听着,不时轻声鼓掌,小声催促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行啦行啦——别唱软歌儿了……”屈连长走来悄悄对我们说,“再唱软的,这帮兵们都得想家想女人,别把钢劲儿唱化了!来个硬的结束吧!”

“那就唱‘雄赳赳,气昂昂?”’廖沙一边提议道,“这个硬吧?”

“行,就唱这个——‘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屈连长伸出大手,食指向下一点,权威地向我们下达了硬性建议。

于是由廖沙起头,我们小分队全体合唱,声音低沉而有力量:“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志愿军战歌》——这在朝鲜前线到处飘扬的歌声,我们已唱过无数遍,我们熟悉它的旋律有如熟悉自己的心跳。现在,我们用这支歌为即将出发的战士们送行,它的整齐律动的鲜明节奏使我们和三连官兵的心脏一起跃动!渐渐地,战士们都跟着小声唱了起来——这歌声雄浑有力,一如夜暗中涌动着的海潮!

出发的时刻到了,队伍集合起来,排成几列横队。营团指挥部都派干部来为连队送行。屈家礼连长在营团干部讲话后,对他的连队下达了最后的训示:

“……咱们三连从右侧摸上去,潜伏地距敌北山阵地六十公尺,一连在咱们左侧……到了潜伏地,趴在那儿隐蔽好,谁也不许动一动!有屎给我憋着,有屁不许放出声!不许睡觉,睡着了管不住打呼噜!别说是太阳晒,就是火烧到身上也不能动一动!火烧到谁,谁就得当邱少云!熬到明天晚上,攻击号令一下达,你再扯破嗓子冲呀杀呀地喊吧!猛打猛冲如狼似虎……下面,师文工的同志为大家敬酒!”

接着,我们小分队便为战士献花敬酒。

我们取出事先带来的亲手扎制的大红花,打算为战士们佩戴,不料被屈连长劝阻了——

“我看这花先别戴了吧?”他说。

“为什么?这是光荣花呀!”刘冬茹不解地问道。

“打完仗再戴……”屈连长摆手制止,“再说,红花不利于潜伏隐蔽……”

这时廖沙向春红使了个眼色,春红似乎悟到了什么,便叫我们把红花收了起来。

于是,我们开始向战士们敬酒——一个连部通信员拿着盛白酒的军用水壶倒酒,由我们几个女同志端着酒碗,依次向每一个战士敬酒,对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