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首长派我们来看望你们!向你们敬酒!盼望你们胜利凯旋!”
在向战士们逐一敬酒的时候,我遇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刘富贵;另一个是翟团长以前的警卫员汤云。早听说,在翟玉祥被押送回国审查后,段九儿自杀了,汤云被弄到了勤务排;后来又听说在前线部队挑选飞行员,汤云是初中生,符合条件,就报名参选,据说别的条件都合格,就眼睛一项差一点,没选上飞行员。却不料在三连见到了汤云——他已经担任了八班长。
在给汤云敬酒时,我问他:
“听说翟团长还让人找你回去当警卫员,你咋没回去呢?”
“我想打仗……”汤云冒了一句,“人家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祝你胜利回来!”我双手把酒碗端给他。
汤云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问:
“团长好吗?”
我点了点头,不知如何回答。
“团长……唉,身边的人都走了……”汤云叹了一口气说,“段九儿、我、还有——”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从汤云手中接过酒碗,低头让通信员倒酒,再没有抬头看他。
“再见!汤云……”我轻声一句,低头从他身边离去……
当晚九点三十分,屈连长率三连隐蔽向潜伏地域开进。同时,我方阵地向敌阵开始了炮击,敌人也很快开炮还击——在双方炮战的隆隆声掩护下,一团两个连顺利进入潜伏地域。
炮战中,我们小分队被营部通讯员领入指挥部的坑道休息。坑道很大,可容纳数百人。这里设有一、二营联合指挥部和团前线指挥部,还有担任二梯队的攻击连也在这里休息。相比洞外的闷热,洞里倒是阴凉,但更潮湿。通讯员把我们领到一个岔洞,大概有几米进深,让我们在这里休息。打开手电一看,靠洞壁两侧铺了好几层狗皮褥子。在朝鲜两年的经验告诉我们:这些坑道里防潮的狗皮褥子,各个换防的部队都铺用过——撤离的部队没有带走它,新上来接防的部队再铺上一层……层层狗皮褥子里,爬满了越冬的虱子跳蚤和臭虫。而且,我一见到坑道里的狗皮褥子,总是联想起入朝前,在安东附近遇见打狗的情景——眼前就仿佛跳跃起成百上千只黑狗白狗黄狗,被追赶、吊杀、剥皮……
为了躲避虱子臭虫,我们几个女队员找来些空炮弹箱子码放整齐,铺上雨布打开背包,几个人挤到一起躺下。男队员们则不顾什么虱子不虱子,把背包往狗皮褥子上一撂,枕着背包倒头大睡。
“喂,苦夏!”春红躺下后,在一旁捅了捅我,“你猜猜,屈连长为啥不让咱们给战士戴大红花?”
“这……”我一时答不上来。
“是怕红花暴露目标,不利于潜伏吧?”刘冬茹一旁插话道。
“不完全是……”春红说,“你们注意到没有?三连战士们大部分都换了新军装……”
“是呀……”春红这一说,我也意识到了,“平时,战士们在坑道里穿的尽是破军装,露胳膊露肉的——今晚穿得整整齐齐的……”
想到这里,我心头不由一紧!
“为啥呢?”刘冬茹翻了一个身问道。
“为啥?怕回不来呗!平时再舍不得穿的新军装,这时候也都上身了——有经验的人看见这个,就知道这一仗是恶战、死战……”春红蛮有经验地说,带着惋惜的口气。
“那这跟戴红花有啥关系呢?”我问她。
“想想呀?这红花,咱们叫啥?”春红反问我一句。
“光荣花呗!”刘冬茹又替我回答。
“那战士牺牲叫什么?”春红又问。
“光荣……”我刚把这两个字说出口,赶紧住了口,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
“明白了吧?”春红说罢,轻轻叹了一声。
明白了,明白了……我们谁也没再言语。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飘浮在一片光荣花的红海洋里……渐渐地,红花变成了流淌的鲜血,鲜血汇聚成河,将我一点点淹没……我在血海中拼命挣扎,呼救……当我奋力浮出后,看见一个人向我漂来。是个人头,在血水的漂浮下向我移动。近了,是一张美丽的生动的熟悉的脸——是李春红!春红姐——我大叫一声,扑上去抱住她——却把她的脸一托而起——原来只是她的头!我惊骇地大叫一声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双手正紧搂着春红姐的脖子!
春红被我的惊叫声唤醒,奇怪地问我:
“怎么了苦夏?梦到啥啦?吓成那样?”
“我梦见你了,春红姐!”
“梦见我什么,怎么了?”她问。
这时,我内心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害怕这预感会被验证,因而摇头不语。
我只是紧紧地搂住春红姐,和她头挨头、脸贴脸,久久没有分开……
早上,在坑道里跟部队一同开饭——战争时期,我们执行任务,不论走到哪个部队,逢到开饭时候,不用介绍,不用客气,从挎包里取出饭碗就盛——你尽管放开肚皮吃,没有人来盘问你是哪个部队的。到金城反击战时,由于运输情况大大改善,前线的供应也好多了:罐头、香烟、各种品牌的酒,甚至还能喝到罐装的啤酒,这在一年前还是难以想象的。那天的早饭,坑道里的连队搞得很丰盛:肉罐头、菜罐头、鱼罐头、榨菜罐头,一堆堆码在那里,随便开启食用。主食是馒头、稀饭。大伙儿吃得很香。连入夏以来胃口一直不好的我,也就着榨菜喝了一碗米粥,吃了小半个馒头。
早饭后,宣传股张股长来找我们,说奉团长政委之命,要带我们小分队后撤,到团绑扎所去——战斗打响后,让我们在那里帮助救护伤员。
在去往绑扎所的路上,张股长告诉我们:潜伏的两个连队一夜平安无事。就是天亮以后,敌人工事里出来两个人向北坡下走,接近三连潜伏地域,让翟团长担心起来——拿望远镜死盯着——差一点就让狙击手开枪了——那两个敌兵却蹲下解手,翟团长才长出一口气。团前指已做出应对意外的准备:一旦潜伏部队暴露,立即执行第二套作战方案——以猛烈炮火轰击敌阵,潜伏部队展开对敌阵的强攻。
“最难熬的是白天呀……”张股长抬头看了看太阳,“你瞧,这才上午十点不到,日头就跟大火烤似的……”
团绑扎所设在距前指侧后西北方向几里远的一条河谷里。一条清澈的小河淙淙流淌。河岸一片茂密的杂木林,林间空地上搭着些帐篷。一些医护人员忙忙碌碌地收拾手术器械、架设伤员的床铺。战斗中,伤员运到这里后,要迅速进行手术处理和包扎,然后分批向后方转运。因此,这里既是伤员的救治包扎地点,又是伤员的转运站。
张股长把我们带到这里后,找绑扎所的负责人做了交待,然后和我们告别:
“记住,北山战斗一结束,总攻开始前,你们赶回团指挥部——这是团长政委交待的……”张股长叮嘱春红和廖沙,“现在,我得跟你们分手了,我另有任务……”
“张股长,我们以为你能领着我们干哩!”春红说,“你在,我们就有主心骨了!”
“不行呵!团里让我到后边去接新兵——这仗小不了,没有新兵补充可不行!”
我们和张股长握手道别,想起秋季防御战在一起的情景,大家都有些恋恋不舍。
张股长向北走远后,还停住脚,返身向我们招了一次手,然后拐入一条岔道,隐入山林——从此,我们再没有见到他……战后,我们得知了张股长牺牲的消息:他是在接新兵返回前线时,在淮阳以南遭遇敌机轰炸,不幸身亡。当时年仅二十五岁!
七月十日——我们在等待中度过。
那是漫长的一天——因等待和焦虑而显得漫长;因酷暑闷热而显得漫长;因为漫长而更显得闷热难耐……
下午,绑扎所诸事准备就绪,只等战斗打响后展开对伤员的抢救。晚饭后,在临战前的寂静中,我们小分队几人来到林边小河旁洗涮、休息。
“天哪!好舒服——”刘冬茹仰面躺在小河旁的草地上,把刚刚在河水中浸涮过的湿毛巾盖在脸上,享受着片刻的凉爽。忽然翻身而起,一把扯掉脸上的毛巾,说,“不行!咱不能太舒服了,太舒服就对不起在大太阳底下草棵子里潜伏的连队战士们!”
“你老老实实歇会儿吧!”李春红说,“有你报答连队战士的时候!等紧张起来那会儿,只怕你连喘气都找不到工夫!”
“大家听好,我得提前唠叨几句——”廖沙抽着烟卷,开口道,“我估摸着,这一仗,很可能是停战前最后一仗了——能参加这一仗是咱们的幸运……不过,大家要注意安全,注意保护自己,千万别麻痹大意……”
“行了行了——”刘冬茹抢白他一句,“说了多少遍了?说点吉利的行不行?”
自从一九五一年冬天朝鲜寡妇朴京淑由上图面寻找到谷山休整地,专程探望廖沙,并为他带来一大篮栗子,但是廖沙避而不见——却因此暴露了他与朴之间的暧昧关系,因而受到降职处分之后,刘冬茹和廖沙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现在一年半过去了,随着不断更换环境、执行新的作战任务,往事已渐渐淡漠,刘冬茹已由对廖沙的不理不睬,到开始有说有笑了。只是没有恢复从前那种蒙蒙眬眬的恋爱关系。也许是廖沙自知错在己方,对刘冬茹倒是一直低眉顺眼,不时地讨好。
听到刘冬茹不买自己的账,廖沙苦笑道:
“好好,不说了,多提醒几句总没大错吧?谁让咱是老兵呢,有这份责任呀是不?”
“唱个歌吧?”李春红提议。“唱起歌儿时间过得快些……”
“那唱硬的软的?”廖沙故意装傻。
“废话!”刘冬茹瞪了廖沙一眼,“当然是软的,软的飘得远,能飘到潜伏的草丛里,三连战士们能听到……”
于是廖沙解开从不离身的手风琴的布套,把琴带挎到肩上,手指像小鸟翅膀一样欢快地扇动,琴箱里流出一串悦耳的音符……
我们和着廖沙的琴声唱起了动听的歌儿,你一首《桔梗谣》,他一首《延安颂》……最后是刘冬茹唱了朝鲜民歌《阿里郎》:
哎哟——
阿里郎,阿里郎哟,
阿里郎山岭我要越过,
情人你若是丢弃了我呀,
走不到十里远脚就生病。
哎哟——
阿里郎,阿里郎哟,
阿里郎山岭我要越过,
前面那座山就是白头山,
月亮升,星星闪,太阳高照。
当刘冬茹唱完最后一句时,用怨恨的眼神狠狠地向廖沙一瞥,廖沙对此意心知肚明,默默地别转头,眺望西边的落日。
大家都唱了歌,唯独赵玉林双手抱着后脑勺躺着,沉默无语。我们知道他又想起了吴静,却不知该如何劝解。让他唱歌,他不是摇头说不想唱,就是干脆装没听见。
于是大家便在草地上坐着躺着,随意聊起来,试图让赵玉林参加谈话,转移他的思绪。
李春红先挑了话头,她眺望着殷红的落日,若有所思地说:
“看,太阳落山的方向,越过大海,就是咱们的祖国……你们说说,打完仗,咱们胜利回国,你们都想干啥?”
半天没人言语,似乎都陷入了思索。
“我想回天津,上音乐学院……”刘冬茹先冒了一句。“你呢,春红姐?”
“我也想上学……不过,我的年岁偏大了,”春红笑道,“只怕得结婚成家,相夫教子了。”
“你呢,苦夏——你怎么打算?”刘冬茹扳着我的肩膀问道。
我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回答。想到我和翟玉祥的关系,心中就像缠了一团乱麻。不过,我不想扫大伙儿的兴,想了想便说:
“我也想上学,将来如果可能的话……”
“王林,你呢?”刘冬茹又问王林。
王林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还真没想那么远,我只想打完这一仗,弄个快板诗,名叫《敌前潜伏》……”
“那你现在想想——胜利回国后干什么?”刘冬茹追问。
王林看了看我,忽然开口道:
“我看苦夏姐的,她干啥我干啥……”
王林的信赖让我心头不由一震!我扭头向他望去,见他清澈的双目中满含一片纯情!
“你咋这么说话!”廖沙笑着挖苦王林,“你苦夏姐赶明儿怀个大胖小子,你也……”
众人不由失声大笑!
笑了一阵,忽然发现赵玉林仍然躺在一旁默默无语。大家静下来,面面相觑。
刘冬茹上前推了推赵玉林,问他:
“玉林、玉林,大伙儿问你呢——”
“问啥?”赵玉林转过脸来看着刘冬茹,一脸茫然不解。
“问你,打完仗,胜利回国后,你想干啥?!”刘冬茹大声在他耳边喊道。
“打完仗?回国?……”赵玉林喃喃道,又摇了摇头,“打完仗,咱们一回国,就把她一人留这儿了,她永远回不去了……”
听到赵玉林的回答,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说什么好——谁料到这种结果?
于是当晚大家郑重相约:胜利后,一定陪着赵玉林去寻找吴静的墓地,去看望从一九五一年秋季防御战时与我们分别的战友……
“天黑了!”——后来李春红轻声说了一句。
大家不约而同眺望西方:紫黛色的山峦正将西天最后一抹残霞吞尽——夜色和着夏日的雾气将天空涂染上深色。最早亮起的星星已在夜空中灿烂地微笑。
“天黑了——天黑了——”大家都欢呼起来!连赵玉林也露出了欣喜的笑脸。
天黑了——意味着潜伏部队已度过了最难熬与最危险的时候,意味着潜伏战术即将成功,意味着攻击时刻即将到来——唯有对胜利的渴望能让战友的心在一起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