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夏:一个志愿军女文工队员的悲情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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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新缝制的例假带儿和妈妈临行的嘱咐,都是我以后遭遇麻烦的最早预兆(2)

那时候,宣化女中早已复课。但我当时心思早已不在功课上。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和美国军队作战的消息像一颗炸弹爆炸,使人们震惊不已。记得当时《人民日报》发表过一篇社论,标题是:为什么我们对美国侵略朝鲜不能置之不理……我们高声朗读这篇社论,高呼口号,上街游行,签名表决心,捐款……我感觉自己被卷入一股潮流中,身不由己,整日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中。

但是不久,我就遭受了歧视性打击:当军事干校要招生时,女中许多学生报名,我当然也积极要求。但在交报名表时,学生会一位同学瞥了我一眼,随手把我的报名表扔到一边:

“你,辜夏,不行!”

“我怎么不行?体检我合格了……”

“你是什么家庭成分?地主资本家!怎么能到军事干校呢!”

现在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当时处于怎样一种羞辱之中!在同学们众目睽睽之下,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此我再没去学校。

父母问我为啥不去学校,我就说,不想上了。但是,细心的母亲发现我时常暗自垂泪,便追问我缘由,当然,即使后来父母都知道了我辍学的原因,除了叹惜外,也无能为力。父亲甚至感到歉疚。有一次他对我说:

“小夏,爸对不起你……不过,这也没办法,这是命哇。咱就不当军官了吧,当老百姓好,混个安稳饭吃……”

可以想象,在这种情况下,面对女儿前途遭遇的绝境,当事情有了重大转机之时,父母该会为我如何高兴!女儿遂愿了,等于父母也遂愿了。父母亲真是一心为女儿好,哪里想到,即使是女兵,到了军队,也难免上战场,难免伤残,难免生生死死的遭遇呢?

——那是我家佣人蔺妈回乡下一个星期后,返回我家的时候,正是傍晚我们一家人正在围桌吃饭。父亲被搀到桌边,强撑着坐在凳子上,喝着小米稀粥。我呢,掰了一块窝窝头扔到嘴里却咽不下去,没完没了地嚼着。这时候,敲门声响起。

“是蔺妈回来了!”母亲说着前去开门。

蔺妈跨进门来,着一个篮子,篮子里盛着从乡下带来的一点干菜和几个鸡蛋。

蔺妈放下篮子,直起身来,摘下头上的驼色头巾,我看见,蔺妈一脸笑容!

“你笑啥?”母亲问道,觉得诧异。

“小夏,”蔺妈笑眯眯地对我说,“你不是想当解放军吗?可有办法啦!”

接下来,蔺妈便把这个对我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宣布了——

原来,她回到乡下,正巧遇到她哥哥的儿子——她的侄子回乡探亲!

“我侄子叫蔺有亮,早就参加了八路军,说是当了营长!挎着盒子枪!我问他,能不能往部队上带个女兵参军,他说谁?我告他谁。他问识字不?我说,人家上女中哩!他点头说:行!”蔺妈兴高采烈地述说。

“他说行?”我惊喜地追问。

“他说行!”蔺妈再次肯定道。

我看见父亲和母亲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甚至感激地直向蔺妈点头。

“那啥时候走?”我追问。

“七天八天,他离家的时候,你就可以跟他一道去!”蔺妈征询的眼光望着我的父母。

这时候,我发现父亲和母亲的表情开始僵滞了——笑容渐渐消失,代之以极为复杂的情感。大约是看到行期如此之近,又不忍与爱女别离吧!

“是参加啥部队?小夏去了干啥?”母亲开始发问了。

“他问小夏漂亮不?我说跟一朵花儿似的,又有文化。他说,部队就缺有文化又漂亮的女青年,当文化教员,还有什么文工队……”蔺妈详细介绍着。

“啥叫文工队?”母亲问。

“就是演出文艺节目的,吹拉弹唱呗!”我见蔺妈张口说不上,赶紧回答。

“那不是戏子吗?”父亲开口了。

“爸,你还是封建老脑筋!”我嗔怪道,“那是文化工作,所以叫文工队!”

“不会上朝鲜跟美国人打仗吧?”父亲最担心的事就是这个。

蔺妈迟疑了一下,说:

“我问有亮了,他说部队想上朝鲜,还怕轮不上呢!再说,就是打仗,也轮不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呀!你说是不,掌柜的?”

父亲低头不吭气了。

“爸,妈,”我下决心说道,“你们让我去吧,我到了队伍上,就成了人民解放军,也算参加了革命!那你们的身份就变了,成了革命军属,以后日子就会好过些……”

事不宜迟——匆促做了决定后,母亲和蔺妈开始为我匆忙做上路的准备:打点些衣物、鞋袜。母亲想为我找旧衣服改一件当时流行的列宁服,但先是找不到样子,后来借到了样子又觉得绸料不合适,换了一块旧布料裁了又不合适,最后还是让我穿了一件黑地碎红花的棉袍离了家。

临行前的那天夜里,母亲和蔺妈为我赶缝了几个新的月经带儿,用布缝成长条形口袋状,开口处用一根别针别上,用的时候,可以填进些干净的草木灰,可以吸湿;用过可以清洗后反复使用。母亲把几个月经带塞到我的包袱里时,我还嫌多,但蔺妈说,你成大姑娘了,带上吧,别嫌多!妈妈还悄悄叮嘱我,到了部队上,见到合适的军官,就找一个吧,要找人品好的,妈不在跟前,你自己小心拿主意……把我说得红了脸,还嗔怪母亲:人家是去参军,您老说这些干啥?现在想来,那新缝制的例假带儿和妈妈临别的嘱咐,都是我以后遭遇麻烦的最早预兆!

那天晚上,父亲让母亲把我叫到他床前。他欠身用哆嗦的手从枕下摸出两个金戒指和六块银元,用一块绢纱包着托给我——

“带上吧,这是爸的存货。”父亲深情地说,“也许用得着……”

我坚辞不带。

“到部队吃穿都是公家供给,用不着!”

“你爸给你嘛,你就拿着吧!”母亲说。

在母亲和蔺妈劝说下,我只拿了两枚戒指,留作纪念,因为两枚戒指一枚是母亲戴过的,一枚是父亲戴过的。母亲戴过的那枚镶着红玛瑙,父亲戴过的那枚镶着一块指甲盖大的翡翠。两枚戒指都是父亲的首饰行作坊自己打制的,而且是父亲精心制作的手工。

现在回想起来,父母送走刚刚成年的爱女之际,他们心中也许对女儿的未来有着模模糊糊的美好憧憬,而不可能料想到女儿的命途坎坷。而我匆促间的离家而去,便踏上了我的不归的人生旅途。让我至今懊恨不已的,一是与父母轻率别离,从此再无相见;还有就是,从那时迈出家门的第一步起,到如今,我的一生竟过得如此匆匆,就像是小时读书时按老师的命题作文,匆匆忙忙打下了一篇草稿,还来不及修改润色和誊清,铃声已骤然响起:该交卷了。

我承认,在我一生度过的六十多个年头的日月里,回忆中最难忘的就是入朝作战那几年的事,那时间我度过了我青春年华的美好时光。好比一枝花儿,开花之前的日日夜夜,似乎都在为花蕾绽放的一天酝酿准备。而花开后,灿烂不过一旬。忽经一夜风吹雨打,凋零了。余下枝叶虽还葱绿茂盛,但也只等最后秋风袭来,落叶枯黄了。

还是从离开家的那天说起吧——

那是一九五○年十一月间一个晴朗的冬日,上午八点多钟,我辞别了里屋病榻上的父亲,走出家门。母亲和蔺妈出来送我。蔺妈给我提着一个包袱,母亲为我提着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花布兜子。那时,宣化城的南北大道上已经人来车往。铃声阵阵的垃圾大车早已驶过。各店家泼街的伙计也已经收起了洒水的铜盆。沙石土道上,刚洒过的水花儿浸入地上,凝成一片片冰花,既不太滑,又镇住灰尘。从东城墙那边,暖和的阳光已经照射过来,照亮了鼓楼,照亮了各家店铺的门脸儿。卖切糕和发糕的小推车已经停在了路旁。小贩儿吆喝着:

“切糕——切糕——”

母亲走到切糕摊儿前,买了一刀切糕,用草纸托着,热腾腾递给我:

“快吃吧,吃了糕路上不饿。”

软软的黄米面切糕,中间一层豆沙和红枣儿,香气扑鼻,是我从小爱吃的东西。但是,这次离家前吃的这一次,倍觉香甜,令我难忘。

小城真的不大。母亲、蔺妈带着我,三个人走过朝阳楼路口,再向南,过了南城门,走不远向右边拐,到了火车站。

青砖砌墙的小候车室里,条椅上坐了些候车人。地上放着柳条箱、帆布箱之类行李。我和母亲找墙角椅子刚刚坐下,蔺妈便喊道:

“有亮!有亮!”

就见售票窗口几个人中闪出一个军人,他答应着,到墙根提了他的一只帆布箱,走到我们跟前。不用说,这就是蔺妈的侄子,那位回乡探亲的解放军营长了。

我注意观察着这位“军官”:一身旧棉军装,布料黄里发白;头戴一顶黄棉布军帽,足蹬一双高腰的黑皮靴。最惹眼的,是他的黄铜扣腰带,铜扣磨得锃亮;斜挎着一支手枪。枪装在一个皮套里,显得沉甸甸的。他的个子比较高,有一米八左右,瘦脸,高颧骨,一脸黑胡碴子,看上去四十多岁。

在蔺妈的介绍下,我母亲和这位营长问候、寒暄。母亲一副极为感激的表情,一个劲儿地弯腰点头致谢:

“谢长官了,谢长官了……盼着您多提携小女,多照顾,她还小……”

“不用谢!她是跟我参加革命,”营长的话音很洪亮,“我们不称长官,称同志。”

“营长同志,”母亲谦恭地点头道,“你为小女引荐到部队,大恩大德,本想请您到朝阳楼,宴请答谢,可您不来,那我们怎么谢您呀……”

“嗐,都是自家人,什么谢不谢的!”蔺妈插话了,一边把我拉过来,向营长介绍,“这就是小夏,你看,多漂亮的姑娘!”

我向蔺营长鞠躬,说:

“谢谢营长,给您添麻烦啦!”

“嗯。”蔺营长盯着我看了一眼,“没问题。”说罢,他干咳了一声。

我不知他说的没问题,是指我当兵的事没问题呢,还是他对我比较满意而没问题呢。由于和他不熟,我有些拘谨,不敢多问什么。

几个人默默站了一会儿。远处似乎响起了火车汽笛声。

进了站,到月台上。母亲最后叮嘱我:

“出门在外,凡事多留个心眼儿。”

“嗯。”我答应。

“遇到难处找蔺营长,他会帮你的。”

“嗯。”我答应。

“常给家写信。”

“嗯。”我又答应。

火车进站了。黑乎乎的庞然大物鸣着笛,喷着蒸汽,驶进车站,缓缓停了下来。火车头夹裹着一阵冷风扫过我的棉袍。母亲和蔺妈把我和蔺营长送上火车,把我的包袱和兜子安放好,就下了车,到车窗口等着车开。

00车开动时,我看到母亲流泪了。寒风掠过母亲的脸,她的一绺黑发从头巾里散落,在风中摇曳。那一刻,我觉得母亲好像忽然显老了。一年多来,母亲从一个美貌的妇人,不知不觉要变成一个老太太了。现在想来,母亲当时不过才四十岁出头,而她比我的父亲要年轻十八岁。

“妈,你们回吧,”我对车下向我张望的母亲催促,“多保重身体,照顾好我爸……”

母亲开始跟车小跑,一边向我张开双臂。

蔺妈也高喊:

“有亮,小夏就托付你啦!你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子吧——”

汽笛长啸声中,我满眼泪水,注视着月台上母亲和蔺妈越来越小的身影。

十六周岁的我,从此永远告别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