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蔺营长离开宣化后,坐了大半天火车,到北京平绥车站——就是现在的西直门火车站下了火车。
第二天我们又从前门火车站倒另一趟火车,又坐了大半天时间到了唐山。
第三天下午我们到了离唐山十几里地的一个镇子——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一路上,乘车、住宿,蔺营长都对我很照顾。看起来,他是在努力把我当作他家乡的妹妹,起劲地呵护。而我,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当作部队的领导,自己则是一个有待被接收入伍的新兵。
印象较深的有几件事:
一是蔺营长的年龄不像我最初见到他误以为有四十多岁那么大,交谈中得知他当时才二十七八岁,是抗战初期参加八路军的。并且他负过六次伤。
二是他在火车上,看见我的笨重的包袱,笑说:“又不是串亲戚,弄个包袱干啥!”一边说,一边从他的帆布箱里找出一条背包带,三下五除二,把我的包袱三横两竖,变戏法儿似的打成了一个小背包。使我一路上下火车,背起来感觉很好。
三是头天到北京后,到前门附近的一个军人接待站住宿时,接待员——一个唠唠叨叨的秃头老人拿着一大串钥匙只给我俩开了一间房。蔺营长说,还要再开一间。老人问:“不是两口子呀?”闹得蔺营长一个大红脸。为了证明我的身份,蔺营长特意用接待站的军用电话给部队打了个电话,声音喊得很响:
“喂,告诉你王统之,我按你们的要求带来一个女兵……对,十六七岁吧,什么?会什么不知道。唱歌没问题!长得俊,没问题!文化更没问题!你要是不收下,那可就是问题啦!”
看着蔺营长一手叉腰,一手握话筒打电话的神情,真有一股豪气。但是,他的一口一个“没问题”,倒让我暗自担心起来。因为那时我已从他的口中知道,部队的文工队要招一些有文艺特长的青年补充队伍,最好是要专业文艺团体的。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中学生,人家会收留我吗?
由于这些想法,在那天快到部队驻地时,我跟着蔺营长一路奔向那个镇子,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那个村镇坐北朝南,面向一道河湾。我们踩着一块块青石过了小河。冬日的阳光照在结冰的河面上,有些刺眼。
过河后,我们走上一条由东向西的通往村镇的大车道。道路上,零星见到部队人员骑马经过,有的还与蔺营长打招呼。
快进村前,蔺营长说,咱歇一会儿。就在路边几株枣树下的青石上坐下,一边放下帆布行李箱,打开翻检着。
我也坐下,一边用手绢擦汗,一边望着不远处的村镇入口,看见有穿军装的三三两两的人,听见了鸡鸣狗吠,以及断断续续吆喝牲口的喊声。村口一面墙上涂了两个黑字:离庄。
这时,蔺营长开口了:
“小夏,到了文工队,可不能娇气,要能吃苦,听领导的安排……”
我点头答应着。
“你帮我办点儿事——”
蔺营长一边说,一边把一小包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是一个粗白布小口袋,用麻线扎着口儿,还沉甸甸的。
“这里啥呀?”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一包酥豆,”蔺营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交给文工队一个叫李春红的,李春红……”
“行。”我点头答应着,忽然又觉得奇怪,便问道,“你咋不亲手交给她呀?”
“我得赶紧回营里,怕营里有什么任务。”蔺营长支吾道。
“蔺哥,”经过几天相处,我已称呼他为蔺哥,看得出来,他对这个称谓挺喜欢,“别不好意思,蔺哥,啥时候吃你的喜糖呀?”
“别胡说,”蔺哥摇头道,“还八字没一撇呢!”
说着,蔺营长又拿出一个挺厚的本子给我。我接过一看,见是个浅蓝色丝缎面印花硬壳笔记本。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本子。那个年代纸张挺贵重的,翻着笔记本里白亮发光的纸页,觉得这本子用来写字真有些可惜。
“送你吧。”蔺营长望着我,“这还是那一年,打太原,立了功,发的奖品哩。”
“谢谢蔺哥!”我很高兴。那时,我把本子珍重地收好,心想,也许可以用这个本子坚持记日记,把我从军的经历记录下来。
我跟着蔺营长走到村镇大路口,见到路边一棵老槐树下,一口水井,井台上,一个穿军装,身材瘦小的战士在摇着辘轳把儿,一会儿,绞上一桶水,倒进挑担的木桶里。
蔺营长看见了,放慢脚步,喊:
“喂,王林!你个小和尚!”
“噢,是蔺营长?”被称为小和尚的战士抬起头,一脸羞赧。
“你们王队长哩?”
“在。”
“在哪儿?”
“队部。”
“你看她——”蔺营长指指我。
王林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一红:“我不认得。”又低下头。
“你脸红啥?怕啥?又不是给你相媳妇!”蔺营长逗趣,发现我也不好意思扭转过脸去,便正色道,“我知道你不认识她!这是我给你们文工队接来的新同志——”
“嗯。”王林老实地点头。
我发现王林没戴帽子,一头浓密的黑发在头上擀了毡,像是戴了一顶黑毡帽,哪儿有一点儿小和尚的影子?
蔺营长继续吩咐王林:
“王林,你领上她——”
“嗯。”王林答。
“把她交给王队长。”
“嗯。”
“就说是我给他找来的当家花旦!”
“嗯。”
蔺营长又对我说:“跟上王林去吧……”
“那……”我迟疑着。心想,倒了两趟火车,跑了三天,就把我交给这么一个只会“嗯”的小和尚?
“放心吧。”蔺营长看出了我的担心,“我电话里跟王队长讲好了……我得到大车连借匹快马,天黑前赶回营里去……”
我又看了看蔺营长,一时真舍不得离开。我明白,我的蔺哥,是唯一把我从这陌生环境与我的故乡和亲人联系起来的纽带。我有些担心,这一分手,联系的纽带会不会断掉?想到这点,我的双眼有些潮湿起来。
“别怕!记住,以后你就是革命军人啦!”蔺营长鼓励我,“再说,咱们还是在一个师里,以后总有见面机会。”
“再见,蔺哥……”我强忍着泪水,挥手告别蔺营长。我跟着挑着一担水的王林向村里走去,还不住回头张望。
“蔺营长——是你哥?”王林挑着水问。
“我管他叫哥,但不是亲哥。”我答。
“你俩长相还真有点像哩,”王林说,“说是亲哥,我也信。”
“你当过和尚?”我想起蔺营长和他逗趣。
“嗯。”王林答。
“为啥?”
“家里吃不上……”
“咋又当兵啦?”
“嗯。”王林又开始“嗯”了。
“你在文工队干啥?”
“打镲。”
“唱呢?跳呢?”
“也唱,也跳。”
“你挺能的吆!”
“瞎耍巴哩。”
“文工队缺人不?”我还是不放心。
“到了。”王林没有回答,而是引我走向街右侧一座宅院的门楼。
这是富裕人家的宅子,和我父亲土改前住的大宅有些相似:青砖门楼,黑漆大门,门两边有门墩、石鼓,进门有一座砖雕大福字影壁。
我跟着王林上石阶进院门。
“你等等。”王林让我等着,他挑着水进了院里的西厢房。听见西厢房叮叮当当掀缸盖和哗哗的倒水声。又响起女人的声音:
“快歇歇吧,看累着!”
我猜想那一定是房东女主人。一边打量着青砖漫地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连正房右侧的一棵大柿树下也见不到一星枯枝败叶。同时,我听到正房里传出一阵小提琴声。
王林从西厢房倒了水出来,把扁担和木桶放在墙根一块木板上,然后又对我说:“再等等。”便奔上正房台阶,敲门。
“报告!”王林喊道。
里面有人让他进去,王林才推开门走进正房。片刻,房门又开了,一个穿军装戴军帽扎腰带的女兵走出门,站在台阶上。她手里还拿着一把小提琴,卡在脖子和下巴间,右手挥着琴弓。看了我一眼,她圆胖脸上的一双杏核眼儿就瞪圆了,她惊呼道:
“快看哟队长,串亲戚的妮子来啦!还挎着包袱呢!哈哈哈……”
她那一串清脆的笑声,刺得我脸发烧了。我真后悔为什么把本来背着的像背包的包袱从双肩卸下,而挎在了臂弯儿里。这不,招来人家的笑话了。
好在这时屋里响起喊声:
“快进来进来!我看看蔺大个子带来个什么仙女?”
王林也从屋里闪出,向我招手。
我迈步上台阶。王林殷勤地接过我的包袱和布兜。拿小提琴的女兵侧身让开。我走进去。
进了堂屋,见正面一只硬木雕花八仙桌,一边两把太师椅,八仙桌后一副条案,墙上一幅中堂,画的是刘备三顾茅庐。条案上没有置香炉帽筒之类,倒是摆了些铜钹、号角之类。靠隔扇地上还放着两只大黑漆箱,一只箱子上放着一架手风琴。
“我看看我看看——”从右侧隔扇门处,里屋闪出一位军人,正双手扣着皮腰带,好像是为了接待我才刚刚系上的。他一副国字脸,点着几颗浅麻子。脸紧绷着,不苟言笑。
“这是王队长。”王林介绍。
我面向王队长弯腰鞠躬,之后不知所措。
王队长两手拇指插在皮带里,围着我绕了一圈,上下打量着我。
“我早就知道那个蔺大个子是个山药蛋,他懂什么算是漂亮演员?这不是又带来个孩子!把我当成儿童团团长啦!”
我站在那里,搓着两手,窘得可以。
“够俊的嘛……”王林插了一嘴,似有些为我打抱不平。
“要是下巴没那么尖……”拿小提琴的女战士也在一旁研究着。
“你个小和尚也知道啥叫俊?”王队长奚落王林,“就她这标准,我到唐山一招手就呼啦来一个连,你信不信?”
“不信。”王林梗着脖子。
“准跟蔺大个子沾亲带故的,八成是个表妹,看那高鼻梁,跟蔺大个子一个人似的!你说说吧,叫什么名字?”
“辜夏。”我忍着就要流出的泪水回答。
“苦夏?”王队长笑道,“这还没到夏天,人也不胖嘛,挑食吧?”
“我姓辜,古辛辜。我出生在立夏那天,我爸就给我起了个辜夏。”
“看,还是苦夏。”
一旁拉提琴的女子笑了起来。
“多大岁数?”王队长又问。
“十七。”我报了虚岁。
“准是虚岁。”王队长说。又问,“哪儿的人呀?”
“宣化。”
“宣化?你们听听,宣化?谁不知道蔺大个子是宣化人,一辈子吃不饱,饿、饿的宣化方言,把我说成“饿”音。,一张嘴就吐山药蛋?你还真不是宣化人!”王队长这一说,我倒真佩服他了,口音把得真准。
“我父母亲都是北京人,我的口音……”我解释道。
“我说对了吧?”王队得意地笑了笑,“你要真是一口山药蛋,我让蔺大个子把你领到他营里喂马去,我文工队一水儿的标准国语!”
说实话,王队长的普通话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深县人,说得一口深县普通话。
“不用问啦不用问啦,问什么我这是!”王队长又绕着我转了一圈,“家庭成分不是地主就是资本家!成啦,冲你这个出身,我们收下你啦!我们就是要改造地主资本家的少爷小姐的。蔺大个子算是欠下我一顿酒饭啦!”
“谢谢队长。”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秋月,”王队长吩咐拿小提琴的女子,“去叫你们分队长来这儿领人!”
“队长,你还没问问她会啥呢?”秋月提醒队长。
“先放你们队吧,啥也不会我也得收,要不蔺大个子那头驴又该嚎啦!去吧!”
拉提琴的女子放下琴,出屋,还回头问了一句:
“琴还没练完呢?”
“再找时间教你吧!”王队长挥了挥手。
接着,王队长瞪着眼睛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