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夏:一个志愿军女文工队员的悲情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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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我跳到坑里,把自己头上早已淋湿的军帽摘下,戴在她的断颈上(7)

一个干部说:“我听兵团一个参谋说,咱们轿岩山主攻方向敌人预料到了,加强了兵力配备,但是西集团助攻方向敌人没预料到,措手不及,友军直插下去,一下子敲掉敌人一个团部,据说是什么‘白虎团’……”

另一个干部说:“咱们这边可打苦了!光咱一团就折了八个指导员,光收高粱不收谷子——把咱们政工干部都打掉了……”

蔺有亮说:“我去军里开会,八师师长说,他有一个团穿插路线错了,插到了轿岩山西侧后头,一通乱打——师长本来要给这个团处分,可是军里坚持要表扬这个团,说他们从后头一打,帮了零七师,动摇了轿岩山守敌……”

又一个干部说:“守梨船洞时,配属咱们八师的友军一个团,要求上去锻炼一下,说给他们一个练兵机会吧,就划给他一块地域防守——战后倒向军里告八师一状,说八师没用炮火支援他们,让他们损失很大。后来一查,他们的部队越了位,弄错了位置,跑到敌人屁股后头了,还他娘的乱告状!”

我听着这些团领导们的议论,吃完了一碗面条,放下了筷子。

几个团领导也相继吃罢饭,一个个点火抽开了香烟。

“说吧小夏——”蔺有亮吸了一口烟,望着我,“只要咱一团能办的事……”

“是这个——”我把随身带来一只挎包从肩头摘下,放到桌上。

“这是——”蔺有亮伸手要拿挎包,想看看里边是什么东西。

“这是春红姐的挎包……”我轻声说道。

一听我的话,蔺有亮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忽然缩了回去,抬头把疑惑的目光盯着我。

我慢慢地解开挎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纸袋。

“这是三连全连官兵的照片——”我解释道,“总攻开始前照的,我们下部队时捎给三连;当时三连担负北山潜伏任务,屈连长把照片托春红姐保管,说战后再还给三连……”

我这番话说出后,蔺有亮和几个团领导面面相觑,默然无语。

半晌,蔺有亮开口道:

“不用送给三连了,留在这里吧……”

“为什么?”我问。

蔺有亮把头转向一位矮个子身材粗壮的汉子,告诉我说:

“这是周副团长,打北山时候是一营教导员,是他指挥三连的……”

“周副团长,我得去三连——春红姐牺牲前答应屈连长,替三连保管这些照片的……”我转向周副团长。

周副团长看看我,又看看蔺团长,叹了口气,默默低下了头。

“小夏,不用去三连了……”蔺有亮说,“三连打光了——打完北山,三连只剩下一个战前刚补入的新兵……现在你去三连,一百多号都是新兵了……”

“都没了?怎么都没了?”我惶惑了,“可是春红姐生前答应屈连长的,替三连保管……春红姐临死都把这个挎包压在身子下,一张照片也没丢……”

“怎么办呢?”蔺有亮为难道,“你现在就是亲手把这些照片送到三连去,有什么用?三连齐齐换了一茬人,照这些相片的人都留在了北山上……”

“北山!北山!”我心中一亮,迅速作出了决定。

“那就去北山——”我对蔺有亮说:“把照片还给三连的战友们,让春红姐和三连的烈士九泉下有知,可以遂愿而瞑目了……”

于是,我背着春红姐的挎包、带着沉甸甸的一袋照片,爬上了北山。

蔺有亮陪我一同去的北山……

若干年后,我仍在痛悔:要是那天蔺有亮正巧有事不能陪我去呢?要是我来到一团而蔺有亮从军里开战役总结会还没有回来呢?要是我不那么执拗,而把照片交给原一营教导员呢?……一切都是假设,而命运之手再一次拨转了我生命的航标,厄运终于追上了我——

我和蔺有亮相偕,沐着夏末的晨光,爬上了离一团指挥部不远的北山。

“我该来看看,来北山看看——”蔺有亮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来看看三连,看看一营、二营的阵亡者,看看我的老团长翟玉祥牺牲的地方……”

初升的阳光下,北山阵地上战壕纵横,弹坑遍布……尸首虽已清理,但是这里那里总有些残骨和血渍,像一颗颗惊叹号,在提示着不久前鏖战的血腥……

我双手合成喇叭放到嘴边,朝着弹坑遍坡的阵地一声声地呼唤着:

“屈连长——”

“汤云——”

“刘富贵——”

“三连的战友们——我代表师文工队的小分队看你们来了——我把春红姐为你们保管的照片送来了……你们每个人的照片都在,一张也没少,你们收好吧——”

我从挎包里取出纸袋装的照片,一把一把掏出来,向空中扬撒,扬撒……

下山返回的路上,我心情难过,话语很少,只是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时而与他并肩,二人默默走了一程。倒是蔺有亮不断说些闲话,以缓解我的悲伤。

“小夏,从我把你领到部队,一晃快三年了,经历了入朝作战,打到现在,总算是胜利停战了。不容易呵……”

“我恨你蔺哥!”我嗔怪地说,“不是你,我怎么会受这几年熬煎?打不完的仗,见不完的战友永别,流不干的泪……”

“就没有一点儿高兴的事儿?”

“没有。”

“那胜利停战呢?”

“也怪——胜利了,停战了,我心里沉甸甸的,高兴不起来,夜里不是梦见春红,就是梦见王林和廖沙……”

“那也总有高兴事吧?”

“啥事儿高兴?”

“你忘了?”他调皮地眨眨眼,“停战那天黄昏——你从前沿回到团指挥部,听到停战的消息后昏了过去……”

“那是意外,是激动。”

“昏过去醒来后呢?我喂你一碗热乎乎的炼乳……后来,你要起来,我按着你的胳膊让你躺下,后来,咱们怎么了?”

“你真坏!真坏!”我扑上去捶打他,却被他将我两手紧紧攥住了。

“小夏,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今天是立秋。”

“立秋怎么了?”

“一立秋,夏天就过去了——看,你的脸蛋儿慢慢胖起来了,红粉粉地鲜亮了,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就跟那熟透的甜桃似的……”

“甜桃怎么啦?”

“我想咬上一口。”

“你敢?”

“我敢!”

“你咬一个?”

“我真咬啦?”

似乎瓜熟蒂落一般,我被他揽入怀中。他粗重地喘息着,鼻嘴深深地埋入我的脖颈和肩膀相接的凹陷处,接着贪婪地上移,顺着我的脖颈找到我的耳垂,又嗅到脸腮,接着便吸吮着我的双唇……我陶醉在平生第一次真正与心爱的男人接吻的幸福之中。我微合双目,溢出泪水,却为他的急不可待而欢欣。这使我想起一九五二年秋天,我们在阵地防御战的干渴中,到藤蔓丛生的山沟里采摘野葡萄——廖沙摘了几串野葡萄用军帽兜着沉甸甸地端到我们面前!那琥珀色的弹子般大小的葡萄珠儿在军帽里颤颤抖抖,我们顿生不可抑制的渴望,贪婪地吞吃着,甜甜的浆汁从我们的嘴角溢流而下……

令我幸福得几乎窒息的深吻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我从晕眩中苏醒,缓缓睁开双目,与他对视一阵。片刻,又与他相拥一起,下巴紧抵他的肩膀,而脸腮感觉到了他那令人刺痒的络腮胡须……那时候,我的幸福的目光从他的肩头望出去,望出去——看到了前方一团飘飘欲飞的黄色!

那是一株高高的柞木树,枝头挑着的一个照明弹降落伞。不是飞机投的——飞机投的那种照明弹的降落伞很大,有几铺炕席大;这是用炮打的那种照明弹,它的降落伞也就是澡盆大小。所不同的是,这个降落伞的颜色不是白色的——白色绸料的降落伞我们见过太多;这是前线很少见的乳黄色绸料做的降落伞,它高高地挑在枝头,一团幸福的乳黄色随风飘摇,似在召唤我:喂,来吧,到这里来!

这是幸福的象征吗?为什么偏偏出现在这个时刻?莫非是命运赐给我的吉祥物?

“看,快看,蔺哥——”我把那团乳黄色的降落伞指给他看。

“一个降落伞。”他不以为然。

“是黄色的,做个围巾多好!”我说。

“那回去我让人给你找几个……”

“不,黄色的不好找……”

“你想要这个?”

“嗯。”我点了点头。

“走!”他拉着我的手,奔到那棵柞树下,双手抱着树干,噌噌地爬了上去。

我在树下几米处仰头观看——

他敏捷地爬到树上,伸手从枝头摘下降落伞,在阳光中晃了晃,向我投了下来,之后,他攀着树杈,开始向下跳……

我张开双臂,面向空中去接降落伞……灿烂的阳光里,那团乳黄色的绸料在空中飞舞着缓缓降落、降落,眼看就要飘落到我手上,却忽然一声轰响,烟尘骤起,那团乳黄色绸料被气浪摧得腾空飘飞而起,离我远去……霎时间,我感到右腿一阵撕裂般剧痛,低头一看,右腿外侧似犁铧耕地般被翻开一道伤口,白骨显露,而鲜血呼呼涌出!

我支撑不住,缓缓地跌倒,跌到了他的身旁,恍惚中,听他呻吟道:

“地雷……”

他那被地雷炸翻后血肉模糊的身躯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形象。

我昏倒在他的身旁……

当我后来再苏醒的时候,已经到了战地医院。不久又被转回国内医院治疗。就此,我告别了蔺有亮,也告别了在朝鲜的最后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