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我们文工队驻地小河边围聚的人越来越多,先是政治部机关的,后来司令部机关的,后勤的,不少机关干部都赶来了。附近的朝鲜群众也来了不少。那些朝鲜的妇女和老人们,都尽可能穿着鲜亮的民族服装,来了就围着我们跳起了民族舞,共同庆祝停战胜利。我们的队长王统之吆喝着,让我们搬出锣鼓,奏响乐器,搞一个军民联欢晚会。于是我们吵吵闹闹地去抬锣鼓、拿乐器……当我跟着别人钻进队部的掩蔽棚去抬大鼓时,我忽然愣住了——大鼓一侧,有一架没有琴套的手风琴,静静地靠在圆木墙角,棕色的皮挎带软软地耷拉在一旁;琴的风页边缘似乎还有没有擦拭干净的暗紫的血斑……
这是廖沙的手风琴!
我上前抱起了这架手风琴,不管不顾地拉住一位背起大号的队员,问他:
“你看,这是廖沙的手风琴吧?”
“是呀。”那个队员点头。
“他人呢?”我急不可待地问。
“那要问你们呀!”那个队员反问。
“那……”我一时语塞,“那为什么把他从前沿押回师里?”
“为什么?为了群众纪律呗!”
“他人呢?”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廖沙死了!”说完,那个队员掮着大铜号出去了。
一句“廖沙死了”,使我犹如遭到雷击。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抱着手风琴奔到外边,在人群里,拉住刘冬茹就走。
“怎么啦?”刘冬茹莫名其妙,但是看到我抱着的手风琴,脸上疑惑起来。“这不是廖沙的手风琴吗?”
我点了点头,拉着她只管在人群里找。
在敲锣打鼓的一帮人里,我伸手拽出了队长王统之。
“干什么干什么?”王队长用拿锣捶的手捂住锣面,向我瞪起了眼。
“告诉我们——”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拍了一下胸前的手风琴,“他人呢?”
“你问廖沙?”王队长吃惊地,“你们不是在一起吗?怎么啥也不知道?”
“停战前两天,廖沙被师里派人押下了阵地——到底为什么?”我问王队长。
“唉——”王队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廖沙以前认识的那个朝鲜妇女,叫朴京淑那个,在前线遇见了廖沙,知道他还活着,就来部队找他,结果找到了军文工团,说跟廖沙相好,一定要见他……军里首长知道了这件事,发了火,责令师军法处严办,所以……”
“可现在都停战了!他人呢?”我又问。
刘冬茹也向王队长投去询问的目光。
“廖沙牺牲了。”王队长轻轻一句。
“怎么会呢?”我急问。
“他下去时候还好好的……”刘冬茹吃惊地睁大了双眼,“两天以后就停战了呀!”
“就是他被押下阵地后,背着他的手风琴——走时匆忙没顾得套上琴套,结果手风琴金属在阳光下反光,让敌机发现了,追着打;他又舍不得扔了风琴,一直背着跑,结果就给打中了——手风琴倒压在身下没打坏……押送他的人把手风琴给送回来了。我们擦上面的血擦了好一阵……”
再无可怀疑了。王队长的话使我们知道:廖沙也已永远辞别了我们!
我和刘冬茹愣怔地睁大双眼——我们的眼泪早已流干!我们真不愿相信这一切——那生龙活虎、调皮得像个大孩子似的“老八路”廖沙,真的会永不再现?说不定哪一天傍晚,又会拉着他的手风琴,挤入我们女兵的宿舍,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忧郁的嗓音,为我们唱起动人的《褐色的眼睛》?
“别难过了,我们走的人很多——都是好样的!”王队长把锣交给别人,从我手里接过廖沙的手风琴,拉起了欢快的过门儿,说:“廖沙走了,走得很英勇,是个英雄男子汉!让我们用歌声来怀念他,用歌声告诉他胜利停战的消息!来吧,咱们唱起来!跳起来!”
“哇——”刘冬茹忽然抑制不住,撕心裂肺般地发出一声嚎啕!然而只一声,她便拼命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双肩抽搐着忍了许久。那时,我搂着她的双肩,感受着从她身体内传出的悲恸,默默地望着眼前载歌载舞的人们。
后来,我和刘冬茹也边舞边唱,加入了欢庆的行列。在夜空如焰火般照耀的照明弹镁粉燃烧的光团中,我们喝醉了酒一般地跳着,唱着。唱得最多的便是朝鲜族民歌《阿里郎》——
呵!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们含着眼泪,一遍遍地唱着、跳着,深情地呼唤着,一直狂欢到深夜,久久不忍离去。只有我和刘冬茹心中明白,我们的呼唤,是向着远去的廖沙的……
几天以后,我和赵玉林、刘冬茹三人相约,去寻找和祭扫吴静的墓地。开始,赵玉林有些犹豫,说,好几个人都不在了,尸首都不知埋在哪里,只去看吴静的墓地有什么用呢?反正咱们这一拨战友再也不可能凑齐了……我和冬茹则坚持要去,说,这是咱们战前约定的,现在,正由于春红、廖沙、王林都牺牲了,我们才必须去看吴静,代表牺牲的队友去和吴静相聚,了却我们战前共同的心愿。
那天下午,我们花去了两个多小时,翻了好几条沟崖,凭着记忆,找到了一九五一年秋季阻击战时我们执行掩埋烈士任务的那处崖坡。将近两年过去了,掩埋吴静遗体的坟堆上长满了野草藤蔓,星星点点的各色野花闪烁其间。
“是这里吗?”我有些拿不准。
“是这里,我记得她下葬的地点。”赵玉林说着,轻手轻脚走到坟前,默默地拔着坟前的几株荆棘。
而我和刘冬茹则搬来一块干净的青石,摆放在她的坟头,从衣兜里找出事先带来的几张照片,一一摆放在青石上——顿时,李春红、廖沙、王林——三人在青石上绽开了年轻的微笑。
赵玉林把一捧花纸糖果摊在青石上。
“吴静,我们来看你了——春红、廖沙、王林——我们一同来了……”赵玉林深情地诉说着,“这是祖国慰问团带来的糖果,你吃吧,很甜的……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已经停战签字了!抗美援朝胜利了……”
奇怪的是,赵玉林正轻声诉说的时候,平地卷起一股山风,不知何时飘到头顶的一朵浓云便洒下一阵太阳雨。雨水滴滴溅落在坟头的野草花瓣上,在阳光里晶莹透亮。
“她知道我们来了……”赵玉林失神道。
“吴静姐流泪了……”刘冬茹说。
“她在这里躺了快两年了。她想我们,也想春红、廖沙和王林……”我喃喃地说着。
离开之前,赵玉林取下带来的胡琴,面朝坟莹半跪着,为吴静拉了一首曲子。他说:
“吴静,我们一同入朝,却不能一同回国了……还有春红、廖沙、王林,你们也都和吴静作伴,将永远留在朝鲜……我们或许不久就要班师回国,以后怕是难得常来看望你们了。现在,就让我最后为你们拉一支曲子,让家乡的旋律在这里陪伴你们,为你们排遣寂寞……”
说罢,赵玉林轻轻拉动弓弦,乐声铮然而起,《茉莉花》那江南优美的曲调从弓弦交合处流出。他满含热泪,将那原本欢快的民曲拉得哀婉动情,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我和刘冬茹二人,也和着乐曲轻轻哼唱。那时候,我觉得心口好似被豁开一个口子,从那里有鲜血在滴滴渗出。又好似小时候见到蔺妈在乡下纺棉花:一大团洁白松软的棉花经由蔺妈的手指变成一根细细的棉线,缠绕在嗡嗡旋转的纺车上——那时,我的感觉就好比心中满满的一团棉花,被这哀婉的乐曲之手轻轻拽出,扯成一根长长的棉线,缠绕在战友的坟头……而我的心腹则一丝丝、一缕缕地被渐渐掏空了……
此后一连几天,那如泣如诉的胡琴声都总是在我耳畔回荡,久久不能消散。
祭奠过吴静以后,我就打算办另一件事——这是春红姐生前的承诺,我必须替她了结。
我跟王队长请了假后,在那个清朗的早晨,我踩着一地露水赶到了一团指挥部。
那时一团已从前沿阵地撤回,而蔺有亮重新接替翟玉祥,再次被任命为一团团长。我打听到他刚刚从军里开战役总结会回来,便开始执行我的计划:在前往一团替春红姐办完那件事的同时,顺便看望一下我一直惦念的人。然而,就是这后一种想法,令我铸成大错,终身追悔莫及。
那天早晨,我一脚踏进一团指挥部时,几个团领导正在吃早饭,一边热烈地谈论着什么;见到我的突然出现都愣了一阵。
“报告团长——我来了!”我笑着喊了一声,夸张地向团首长们敬了个礼。
“快来快来,一块儿吃早饭!”蔺有亮高兴地招呼我坐下,一边亲手为我盛了一碗面条。
我不客气地坐下,大口吃面。
“你来做什么?怎么一个人?”蔺有亮疑惑地问道,“不会是慰问演出吧?”
“我有事。”我正色道,又说:“等吃完饭再告诉你吧……”
于是大伙儿又吃饭,又接着方才的话题开始了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