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远远地看到一支迎婚队伍过来了,由高高挑起的大红双喜灯笼为前导,锣鼓随后,接着是铙钹号筒,崔大胡子同另几人吹着唢呐殿后,最后才是抬着的衣箱嫁妆和花轿。快到新郎家那条巷子了,行进的速度放慢下来,从巷子里涌出的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将两边围得水泄不通。花轿不走了,吹鼓手班里的所有乐器齐鸣,但只抬脚不前进,抬轿的也是这样,这叫颠轿。有的抬轿的干脆拿出棍子顶着轿杆,两只胳膊扶着轿杆随着吹鼓的节奏晃。下轿的时间不到,崔大胡子他们就得一个劲地吹,也不向前走,新郎家人就得赶快过来撒喜糖喜烟,包赏钱,有时要包上好几次。其实,新郎家里的人也是愿意在大街上这样热闹一番的。如果有两家喜主在同一天撞婚,两乘花轿狭路相逢,两边的吹鼓手也格外卖力,唢呐吹得格外响亮,暗里较劲。花轿进了家,每当宾客临门,便由唢呐单独吹奏一阵迎宾曲。新郎新娘拜堂时,则是鼓乐齐奏,崔大胡子更要毛鼓起脸大吹特吹狠吹。
崔大胡子有时也会成为“打坐堂”的吹鼓手。所谓“打坐堂”,就是坐在堂屋外面的一侧,一般是左侧,对着一张八仙桌,冬天时下面还要烧上炭火,不管是红喜,还是白喜,凡是来客人了,都吹上一段。尤其是吊丧的客人来了,更要吹得哀伤凄恻,并在唢呐上系块白布,视同孝子。有时道士做法事,要见机行事配合着,呜哩哇啦吹个不歇气。出殡了,爆竹烟花齐鸣的哭丧中,崔大胡子腮帮子一鼓,那手中竖起的唢呐响起来,震人耳膜,揪人心肠。民俗活动最大的特点是热闹,特别是长寿的老人去世,功德圆满,寿终正寝,子女脸上有光,这丧事叫“白喜事”,吃过丧宴的碗也往往被人全部带走,认为可以沾点长寿者的福气。至于演奏的乐曲,一般并不在乎,只要图个热闹就行。故丧礼曲调好吹,大都是热烈、欢快,尽力渲染喜庆的气氛就行。仿佛要告诉人们,去世就像迁个户口一样,灵魂依然不灭,不过是换个世界生活……让逝去的人在乐曲声中上路,轻松洒脱地前行,吹奏的主要是传统曲牌,如《浪淘沙》、《小开门》、《朝天子》等,大多十分高雅,庄重而祥和。
丧事喜吹不要紧,要是喜事上吹出丧调,就是闯大祸了。
那一回为人接亲,清早即起身去了一个大镇。听说镇上也有一支吹鼓乐队,崔大胡子他们想露一手,新娘出门的时候,特意吹上一段《妈妈娘》的调子,其内容是:“女儿哟,你莫哭,你莫闹,过年过节来接你!女儿哟,你走好,别回头,哥哥嫂嫂去送你……”硬是把新娘一家女眷给又吹哭了,哽咽着再一次唱起了哭嫁歌。这一路吹吹打打,到了新郎家已是下晚,可能是太过疲劳了,阴错阳差,不知谁起的头,崔大胡子他们竟吹响了一支丧曲,众人懵懵懂懂,全然不知。唯独新娘听出了,她不动声色,把崔大胡子叫到跟前,问吹这曲是什么意思?崔大胡子当即吓出一身冷汗,筋骨稀软,无言以对……最后连打自己几个嘴巴,只骂昏头该死,表示任凭处罚。原来新娘的娘家也是吹鼓手,她自小耳濡目染,当然知晓乐曲的婚丧之别。按照规矩,这些吹鼓手被收缴了全部乐器。崔大胡子回家大睡三天不起。
自此之后,崔大胡子为了避免再出差错,便干出了最了不起的一件事,以《魂断蓝桥》(现名《友谊地久天长》)为基调,吸收了苏格兰民歌的旋律,改编创作出一支类似《柳摇金》这样婚丧通用的乐曲。
倘溯回五十年前,街头出殡的场景很有看头。随着爆竹的炸响,远远地看到一路人吹吹打打地过来了,排在最前头的,是一对用彩纸扎成的戴着高帽的无常鬼,站在一辆平板车上,比真人还高,身披阴森森的黑袍与白袍,俗称“黑老爷”和“白老爷”。紧跟其后的是热热闹闹的西洋服饰的铜管军乐队,吹奏着哀乐。接着是充满乡土风味的唢呐调,吹鼓手、和尚道士,还有手举招魂幡和孝幛的各色人众,井然有序地行进着。哀子则披麻戴孝,腰束草绳,双手把一个小罐捧在胸前,领着亲朋缓随在灵柩后面。队列中有人一路抛散纸钱,而且总是少不了呼天抢地哀哀号哭的女人们。棺材抬运到墓地,在事先挖好的坑里葬下。
更早的时候,大户人家的坟场祖茔都雇有专人看护。姚明清就是一个职业守墓人。一旦墓主在此附近选好场地,姚明清就负责棺木下葬如挖坑、垒土以及日后管理诸项事务,且要防止盗墓贼和野兽来打扰。能想象到守墓人都是胆量特别大的人,墓场四周野草丰茂,只有一条小路能进来。姚明清面容黢黑,身材短悍,对襟褂子,皂色带子束腰,粗布织的山袜几近膝盖。他独自用土坯砌了间小屋,养了鸡,还有一只狗和两只羊,种了菜,而将妻儿留在镇上,十天半月送点鸡蛋和蔬菜回家,只在这时我们才能见到他。长年待在荒郊野外,不太讲究仪表,姚明清给人的感觉总是胡子拉碴,头发也很长,但眼神却特别,暗暗地放着光。夏天的夜晚,一弯幽月升起,周遭一带除了坟头还是坟头。雷雨之前闷热天气里,会有一团一团的磷火飘来飘去,要是有人从旁边走过,因为有风给带起,那磷火会随着人跑。而那些随风起伏的野草长藤,恰如看不见的手在扯你的腿脚。一声惊雷炸响,骤雨倾盆而下,闪电中,青暗的四野里,怪树奇石,森然列布,似有数不清的幽灵鬼魈都从坟墓里跑了出来。
听人说,清明或者是阴历七月半的晚上,在坟场能看到很多古怪的东西,能清晰地听到这个墓穴与那个墓穴中的人在对话。那次,正是七月初的傍晚,太阳刚下山,姚明清在回坟场的路上遇见一个年轻女人,说是就住山那边,刚把脚给扭了……恳求姚明清背她一下。姚明清无话可说,只得背起就走,却是越走背上越轻,禁不住回头去看……背的竟是一块已经朽烂得没有分量的棺材板!
山上的蚊子多,着实令人讨厌。夜晚,那一团一团密密麻麻的蚊子,肆无忌惮打在脸上,让人来不及躲避,有时还会钻到眼睛里,耳朵里,嘴巴里。姚明清不怕鬼魂,只怕雷暴雨,雷暴雨之后,他的事就来了。一夜雨水冲刷,坟冢不是这里坍下就是那里塌了一块,露出里面棺木,姚明清得赶快从小屋里取来锹锄和担筐,挑土加固坟头。野地里多野兔、黄鼠狼、老鼠等穴居动物,它们往往会打洞毁坏坟墓;还有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的牛羊牲畜啃食青草时亦易踩塌坟头,引起雨水渗透冲刷坟冢里面的棺木。姚明清一旦发现这些现象,也得及时处理,这里修那里补。如果野草疯长,还须及时删刈,别让墓地太显荒芜了。遇上诸如树木死亡、墓碑断裂的事,则要迅速报经主家,然后进行妥善处理。
每当清明、冬至时节,墓主前来祭奠,一番洒扫跪拜焚烧香烛,他们走后,带来的鱼肉糕点等祭品,通常就是留给姚明清享用,同时,照契约付给一定养护酬金。倘若墓主及一干亲属要远道而来,姚明清会事先叫来老婆,自己也是尽量收拾得清清爽爽,时辰一到,将茶水、擦脸毛巾和桌椅等一应物件摆放在墓地近旁,以供休息,有时还会备下简单饭菜做招待。这通常是双方已结下一定情谊了。
姚明清做过最出名的一件事,是从坟墓里救出一对母子。听人说,那还是日本人占领时期,上街头开布店的王金标儿媳生产时遇上最凶险的横胎,三天三夜都没产下来,眼看一双母子将丧命两条,终是回天无力,没能闯过鬼门关。出殡下葬后的夜晚,姚明清从镇上归来,走过新坟旁,似隐隐听得一阵呻吟之声……要是别人,早给吓得跑都跑不及了,也是他胆量特别大,就停下脚步仔细再一听,果真是从新坟里传出来一阵呻吟,并且还夹有婴儿的啼哭之声。姚明清没再犹豫,飞奔到小屋取来锹锄,当即刨开新坟,撬开棺材,见那产妇不仅自己活转过来,并且还产下了婴孩!后来这婴孩就取名叫官生,乃谐音“棺生”也。官生约比我大十来岁,一直在外面念书,到我上小学时,他已留在北方一个大城市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