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大贵的大女儿叫大玲子,细细的腰身如柳枝初舒,衬托得胸脯越发饱满,水汪汪一双大眼,像有许多缥缈的花瓣在里面轻轻打着旋。大玲子平时在家搭帮着做一些剁馅打皮子的事,顺带去供销社的肉案上取取肉,去粮店里买回一袋两袋富强粉,也没有多少事可做,难免时常坐家里一只手斜支着腮帮发呆。那时的春天,花事格外繁盛,槐花、桃花、梨花,远郊近野的油菜花,以及河滩上林林总总不知名的野花,会让整个城镇置于浓郁的香馥之中。
大玲子端一盆衣下河,河埠头上排满了声声捣衣的浣衣女,河面上有连成长阵的竹排顺流而下,排上搭着小棚,有人有狗,还有袅袅升起的炊烟,荡漾着粼粼的水波,在春天的暖洋洋的阳光里,很容易把身体深处某种躁动的欲望唤起。那些竹排木筏都是要漂向下江的大码头去的,不知为什么,有时却会在镇尾的河湾里停上许久,一些裤管挽得高高露出小腿上鼓绽腱子肉的年轻人,就会走到街上来买买东西,理个发,寄封信,东游游西逛逛。自有那长得潇洒念过书模样的,让大姑娘小嫂子看着眼热,会主动找他们搭话:“小哥哎,排上闷得慌吧……”“小河放排大河淌,小哥哥今晚歇哪嗒呵?”“大河涨水小河满,哥哥我今晚歇在柳树湾……”这样的对话,听起来有点油嘴滑舌,但又像对歌一样充满情调。
大玲子失踪了,上午去河埠头洗衣,就没再回来。同时失踪的,还有姚篾匠家一个叫春香的侄女儿。那天下午,翟大贵没有出摊,领着他老婆来到姚篾匠家,一干人紧张而神秘地商量着如何去把两个女孩找回来,推断她们肯定是跟着放排人一起走的,因为这种事前些年已出过好几回。翟大贵去镇上开了一张证明,和另一个年轻人连夜去往下游追,但人家要是不停排,靠不了岸还真有点麻烦。过了两天,姚篾匠侄女儿春香被追回来了,大玲子却没回。问翟大贵话,翟大贵却埋下头什么也不说,任他老婆在一边哭哭啼啼的。
翌日一早,翟大贵将他停歇了三天的“饺儿担子”又挑了出来。
镇上有好几家养蜂的,大多是土蜂,即中蜂,没有意蜂。那一年暮春,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一窝蜂,嘤嘤嗡嗡的结成一团,停歇在我家隔壁驼叔后院的老槐树上。驼叔把一顶草帽抹满糖浆,扶着木梯躬身爬上树,小心地将蜜蜂引到草帽上。捧着沉甸甸的草帽从树上下来,又让驼婶拿出家中蒸饭的木甑,在内壁涂抹上糖浆,然后轻抖草帽倒进蜜蜂。驼叔家里原本就有一桶蜂,加上那桶蜜蜂,几年养下来,最后变成了六桶蜂。驼叔夏天在桶下盛盆凉水降温,冬日用旧衣破絮捂紧蜂桶保暖。蜜蜂多了起来,飞来飞去,进进出出,有时还落在人头上或肩上。
驼子通常都瘦小,但驼叔却身架高大,一张门板样阔背约有十五度的弯曲,不算太驼。驼叔二十多岁时得下强直性脊髓炎,两腿关节又红又肿,整天弯腰支叉着两只长手臂,像个大虾公,痛狠了就吃止痛片,省里大医院都没办法治。家里人甚至找“圣姑娘”来看过,“圣姑娘”指着院子里一棵极弯曲的柳树说,马上把这棵树砍掉!这当然是扯淡,家人遵其言砍掉树,驼叔的身子也没有变直……最后,中医师刘延庆出手,说是死马当活马医,先是泥炭疗法,将泥土块在火中烧成黑黄色,弄成湿泥包在两腿膝盖上,坚持一段时间,比吃药好。接着又让蜂子蜇,叫以毒攻毒。第一天两膝上各搁一只蜂,以后逐日加一只,至第十天用十只蜂,连续蜇了两个月。五六年过去了,能起床能活动,驼背也渐渐硬朗起来。
每年春冬,驼叔在家各取一次蜂蜜,分春糖和冬糖,每次能取到一小桶。驼叔打开圆桶,拿出爬满蜜蜂的蜂房,把蜂房中含蜂蜜量较多的部分切割下来,然后双手用力使劲捏,蜂蜜就会从手指间源源不断流出,滴入放好的小桶里。驼叔做这些事时,总是赤膊上阵,许多蜜蜂就歇落在那张弯曲的光背上,爬来爬去。身有异味易激怒蜂,驼叔就故意在口里嚼葱蒜招蜂蜇刺,给自己治病。
春寒料峭,有的蜜蜂就迫不及待出外采蜜了。但往往刚飞回就冻僵在大门前,驼叔一只只捡起来,有时要捡起一大碗,再小心翼翼地放回蜂桶里。他真是很爱它们。到了人间四月天,街头街尾人家院子里的桃李杏花和郊外的油菜花竞相绽放,紫色的泡桐花,像小喇叭一嘟噜一嘟噜挂出,在春风里摇曳,更有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或金黄,或雪白,或嫩红,一片片一簇簇,浓浓淡淡地开放,浓浓淡淡地香。蜜蜂们飞进飞出,一派繁忙景象。
蜜源旺盛年成好,一窝蜂里诞出新王,蜜蜂就要分家了。驼叔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将新王捕获,否则,它们将很快飞离暂时落脚筑巢的地方,抱成一个巨大的团,携着新王消失不见,成为某处林子里的野蜂。驼叔捕捉分离出去的蜜蜂的方法,既像在冒险又像在表演:拿来一个篾编的喇叭篓子,在里面抹上少许蜜,然后扶着木梯靠近蜂群,一手持篓对准蜂群,一手像扒稻米一样朝里赶,最后拿下新王即大功告成。说来也怪,如果别人这样干,准会被蜇得一塌糊涂,但在驼叔的手底,蜜蜂们无比驯服,任凭摆布。
驼叔说,蜜蜂你不去惹它,它不会蜇你。因为蜜蜂蜇人后,它自己也活不成了。有一回,不知为什么,一只蜜蜂在我手背上蜇了一下,那有倒刺的利箭扎在肉里,在皮肤上留下一个黄色的芝麻大小的脂肪点,还会动,那正是一小截被拉出体外的肠子。我叫痛不迭,驼叔走过来安慰我,说我这辈子不会得风湿病了,蜜蜂给我打针种了疫苗。
蜜蜂和人类一样,有着极其合理的社会分工,有的专采花蜜,有的专衔水,有的专搞卫生,有的专当保姆,有的专站岗放哨。每个蜂巢里都有一只蜂王,蜂王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什么也不干,只管生儿育女。一旦蜂王离开蜂巢,一箱的蜂会跟着走完。站岗放哨的蜂责任重大,每有强敌来袭,它们就要义无反顾冲上去,以命相搏。但袭来的如果是马蜂或虎头蜂,它们几无还手之力。马蜂有小指头粗细,屁股和腰上黄一道红一道的,飞行速度特别快,那些站岗放哨的蜜蜂太可怜,经常看到它们被块头大得多的马蜂捕食。
于是,驼叔鼓励我们捅马蜂窝,传授我们捅马蜂窝的经验。其实不被马蜂蛰到很简单,先是不能让马蜂注意到你,一旦暴露就玩命地跑。驼叔说不管什么蜂蜇人,总得要停歇在你身上才行,你飞速狂奔,它就没法扎下针。但我们谁也没有一路狂奔的本事,给马蜂追撵真的好恐怖,最好的办法就是往水边逃,一个猛子扎到水底躲起来。马蜂的家族特别庞大,大的一窝蜂,总有成百上千只。它们的窝挂在树上或是屋檐下,有时也悬吊在人家烟熏得略微泛黄的木梁上,像个葵花盘子,撕开来,里面有好多白白胖胖的幼虫,有手指头粗,蠕动着。我们开始不敢吃,嘴里总是爱叼着一根草棍的驼叔就让我们抱来干柴,烧得啪啪炸,我们就吃上了,又香又脆,味道果真不错,只是蛋白质超高,是大补之物,吃多了流鼻血。捅下来的蜂窝,驼叔会拿回家泡药酒,据说也是“很补的”。驼叔抓住一只马蜂捏在手里,它拼命挣扎,屁股上的箭一伸一缩不断地抽动着,有米粒那幺长,朝不同的方向寻找攻击的目标。我们亲眼看着驼叔将那只马蜂放到自己裸露的膝盖上,马蜂屁股往下一沉,就将一根刺扎进穴位了。驼叔闭着眼,一副很享受的模样。我们知道,蜜蜂的细刺对他来说已不起什么作用了,只有给马蜂蜇着才过瘾。
为了治病和保住家中的蜜蜂,驼叔到处捅马蜂窝。只要看到一只马蜂,跟着它,就能找到它的窝。驼叔自己不怕蜇,还传授我们一套防蜇的“魔法”:给我们每人一把洗净的七星草,放嘴里嚼。“生嚼七星草,可以解蜂毒”,说只要一直咬着自己的舌头不讲话,马蜂就不蜇人了。可我们谁也不敢真的冒险试一下,所以也不知这七星草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用。我们和驼叔不同,驼叔常年经受蜂疗,对蜂毒产生免疫力,即使遭受数百只蜂蜇,也不会发生任何中毒症状。
马蜂厉害,还有一种通体灰黑的狗屎蜂,毒性也大,人被蜇了会周身浮肿。它们的巢一般都筑在阴暗的屋檐下、墙缝里和草丛中,很难防范。我们中的毛伢子喜欢干点损事,一次,看到上街头同他结过梁子的一伙二吊蛋远远走来,到我们地头上翻砖头缝逮蛐蛐子。他就用弹弓射中檐墙下一个灰白的蜂巢,自己悄悄跑了,不一会就听到那边传来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但很快毛伢子自己就遭报应了……那一回我俩在下河沿吊脚楼间杂物堆里翻找做弹弓的旧皮子,哪知里面藏着一窝蜂,受惊的狗屎蜂们如同战斗机一样蜂拥而起,疯狂地向我们扑来。我叫声不好翻过衣裳包了头撒腿就跑……毛伢子只慢了一步,惨叫声里,头上就留下十几个箭,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当晚,驼叔从驼婶怀了挤了大半碗奶汁,给毛伢子搽抹,又将洋葱切片敷在伤口上,配上七星草捣汁内服,弄了一个多星期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