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钟表的钟国琴是女的,还有一个修钢笔的葛华也是女的。葛华比钟国琴年龄要小,约在二十刚出点头的样子,剪着露出耳朵根子的短发,细窄的鼻梁,尖尖的下巴,透着几分秀气,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正在发育中的十六七岁男孩子。葛华与钟国琴有一点极相似,都是师承家技,跟父亲后面学的手艺,只不过葛华的父亲——那个脸色蜡黄总是不断咳嗽着的人去世有两三年了。葛华接过父亲用过的镊子、皮管、夹套、笔尖模具,还有一大捆各式各样、长短不一的笔杆,在离镇中学不远的三圣坊旁摆了个摊位。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知识分子或者“公家人”的标准着装,就是中山装左胸的口袋里插着一支或两支钢笔。那时,人们经常使用的是“金星”、“英雄”、“永生”钢笔,使用量最大的当属一种“新农村”牌子的学生笔,像舶来品派克金笔,那是一种极高贵身份的体现,整个镇上恐怕也找不出三支来。金笔与钢笔的区别,就是金笔的笔尖或笔身是14K到22K的黄金,钢笔则是一种合金笔,价格便宜得多。不管哪种笔,使用久了,磨损一大,就会出毛病,比如剐纸啦,漏水或是不下水啦,笔尖打旋笔帽里的簧片松了啦,要幺就是拧开笔帽的笔突然失手落地,笔尖给砸弯了或者分了叉……一旦写不好字,只有赶紧去找修笔的师傅。
葛华经手最多的,当然是“新农村”铱金笔,这是一种比普通钢笔耐用比金笔便宜得多的合金制造的钢笔,笔尖容易损坏。通常的处理,是用钳子将坏损的笔尖拔下,再比照相同的型号挑出一个新笔尖换上就行,但葛华不这样,只要见原来的笔尖没有太大的损坏,就尽量修好继续使用。葛华一丝不苟地打磨着笔尖,她面前的小圆桌上摆着镊子、笔尖模具和一瓶墨水、一团抹布,还有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木盒,里面装满被拆开的零零碎碎的皮管、夹套、笔杆、笔胆、笔舌等。葛华从小就在钢笔堆中长大,父亲的工作间里到处都是一些工具和钢笔配件。她印象里,父亲总是穿一身蓝布中山装,上口袋挂着一支钢笔,戴着眼镜躬身坐在桌子前修理钢笔。那时,父亲和修钟表眼镜的师傅一起在刻字社上班,修钢笔不是立等可取,顾客交了钱,会拿到一张二联单据,上面写有取笔时间。父亲最拿手的技术是点白金,他将坏损的笔尖拔下来,小心地夹到那个方盒子一样的夹具里,点燃喷灯融化一根白金丝,用针尖挑起一点点,蘸到笔尖上,待冷却了,再用细砂纸轻轻打磨好,插回笔杆上,就又成了一支书写流利的好钢笔了。当时也只有金笔才如此修理,为此,刻字社专门从上海买回20克白金,差不多能点好几千次笔尖。
别看葛华只有两三年的修笔生涯,但她那双本该属于一个女孩子的柔嫩的双手,已长出老趼……正是这双手,轻轻一划笔尖,就知道钢笔的毛病所在,几分钟就能把笔修好。修好后,有一些特别挑剔的人会在纸上左写右写,反复试写,只要有一点不合适,葛华就会再接过来反复修理,直到人家满意为止。葛华身后的木架上还有一台非常有历史感的修笔机,可别小看这台机器,这是十多年前她父亲自己掏钱从上海买回来的,当时要一百多元,相当于两三个月的工资。这台机器质量很好,一直用到现在,机身多处浸出油渍,经常接触的部位却是磨得光亮亮的。
葛华修过的最贵重的笔,是卖甜酒酿子的张爷当年从美国带回的一支着名的派克金笔。那支黑色派克金笔,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笔尖是一个金黄的大粒子,写起字来,字迹圆润,极其流畅。可惜这笔掉到地面的石板上,笔尖有点折拗了。葛华起先不敢接这个活,张爷却要她尽可放手修,说这笔就像他人一样,到了一把年纪,真要是修坏了,也是天意……何况他一个卖甜酒酿子的老头一年里也写不了几个字,放在家里也就是个不起作用的摆设。这样一说,葛华就鼓起勇气全力以赴修好它。她先用点白金的方法,在上面点了三回白金,一次次仔细打磨。最终,修得和原来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让人没想到的是,张爷来取笔时,硬是执意将这支笔送给了葛华。葛华几乎含着眼泪收下。随后,将这支笔和父亲留下的另两支笔放在了一起。父亲的那两支笔,一支是宽尖的派克笔,一支是德国产的细尖笔。
“老锁”是个铜匠,铜匠修铜器不生火,故称冷作。“老锁”本名程少松,早年挑担四处走动,铜匠与锡匠一样也不吆喝,铜匠的担子上挂着许多铜头铁脑的东西,担子在肩头一步一晃,那些物件相互撞击,叮当叮当响声不绝,人们便知道是铜匠来了。于是家里有损坏的铜器,像掉了烟斗头的水烟筒,脱了拎襻的铜脚炉,漏了水的铜水壶、铜脸盆等,还有老式衣柜的铜铰链断了、皮箱的铜包角坏了,都要请铜匠修补一下。有人家搪瓷盆摔掉了一块瓷皮,担心日后生锈穿孔,也拿过来请他修。程少松铜匠担子上带有烙铁和焊锡,烙铁放在人家炭炉里烧红,用砂纸打去瓷盆破损处锈迹,拿一根小木棒在瓶子里蘸点硝镪水涂在上面,烙铁蘸上锡,喇啦一声,瓷盆就补好了。
程少松后来在一个雨天里摔坏了腿,就在码头的渡口边摆摊子,修锁配钥匙,并用白铁皮做了一把半人长的大钥匙挂在摊子上。日子一长,渐渐被人喊成了“老锁”。
“老锁”有一串万能钥匙,不管是老式铜锁还是新式弹子锁,一般情况下都打得开。老式锁不靠弹簧珠子,而由一条簧片绷开卡住,钥匙就是一个长铜条或铁条,顶端“工”字状,套住了锁心里簧片,一捅到底,就开了。万一锁具哪里出现故障给卡住,只要经“老锁”拨弄一下,锁就“啪”的一声被打开。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弹子锁如果遗失钥匙,可以搞清楚弹子的粒数和位置,按实样另配一把。“老锁”有一大圈用铁丝穿起来的钥匙毛坯,配钥匙时,他那个台钳有了用武之地。小巧玲珑的台钳固定在台面上,把根据锁的槽口形状选出的毛坯钥匙牢牢夹住,“老锁”拿一把三角锉刀,一下一下地在钥匙坯上来回锉削,或轻或重,或缓或急,如同拉弓演奏曲子。很快,钥匙坯上出现错落有致的齿槽,用砂纸轻轻打去毛边,一把新钥匙就出来了。如果你担心这把钥匙万一再丢失了又要抓瞎,“老锁”就会将多把毛坯钥匙同时夹在台钳上锉,配出一模一样的“多胞胎”。
锁匠们最为看中的硬功夫,是开锁的技术。“老锁”开锁的手感不是太好,有的锁里面只要多加了些机关,对他来说,就不是那幺容易开了。例如那时有一种“马头”牌铁锁,里面有几个凸出的蘑菇头冒充弹子,工具探进去了常会被混淆,找不到弹子,不能有效地避开一些人为的干扰,就不能清晰地找到路径把锁打开。在机械原理过于简单的老式锁日渐被淘汰的情形下,新锁总是越来越多,锁具不断更新换代,“老锁”也就有了很多力不从心的时候,对于一些新锁具,确实没把握一定能打开。
锁再难开,也不比人心难测。“老锁”说他最害怕的事,就是被盗贼们利用。平日里,他除了苦练开锁的技巧,就是观察自己的客户。有一次,一个鸦片鬼一样的家伙拿了一团打上印记的橡皮泥来配钥匙,他仔细查问,果然发现是个盗贼。平心而论,那时的锁,防盗性都不是太好,而且许多锁的钥匙孔就开在锁腹上,用卡子轻易一拨就能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