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牙在我们那里叫包大金牙,街上常能见到咧着嘴笑的人,为的是展出他们口中黄灿灿的大金牙。刘心文有一手镶牙的绝活:镶金牙、银牙,还能嵌植宝牙。在许多人眼中,他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
刘心文既对付坏牙,也对付好牙,他在对付坏牙的时候是牙医,对付好牙的时候是镶牙的。刘心文对付坏牙齿的主要手段,就是用特殊充填材料塞进坏死的牙洞里,要是塞了好多次仍然疼痛不减,就干脆用锤子加凿子将破损的病牙敲下来,算是“彻底根治”。对付好牙的主要方法,就是用锉刀将牙锉小,然后包上刺目的大金牙。尽管民间认为有真金在口心里踏实,夜里不做噩梦,但镶牙的最大吸引力,还是觉得那是一种脸面和身份的象征。
俗语说“镶金牙的自来笑,留分头的不戴帽”,可见那时留个分头也是身份的象征。其实这句俗语后面还有两句,“戴手表的撸衣袖,穿皮鞋的走石条”,皮鞋后跟上都打了响钉,走在石板地上咔咔响,很威风。我们那时有一拿手好戏,就是把香烟盒里的锡纸箔揭下来,贴在牙上,亮晃晃的,说是镶的“银牙”,看到有包大金牙的人走过来,比如石裁缝这样的人,就悄悄地龇着牙跟在他身后跑,惹来一阵笑声。
刘心文的牙医诊所外面,飘着一面白旗,上面画着满口的牙齿,巨大的两个字“镶牙”嵌在其间,很是引人注目。可见,刘心文是把镶牙看成自己业务的主攻方向,这就说明刘心文是手艺人,而非治病的医生。刘心文的专长技术叫“吹焊”,就是点起一个小酒精灯,然后口里衔一根古怪的紫铜弯管,对着灯焰吹气,吹出蓝蓝的火头,集中到一点,将一个小小的金豆烧化,最后能套到牙模上才算成功。由于长年累月地吹,刘心文的腮帮都吹肿了,吹歪了。如果是要补牙、植牙,刘心文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打牙模,用热水化开红色或蓝色的打样糕,调匀后放进牙托里,然后伸进患者大张的口中,往下一按,就打好模了。
接下来,就是次日或若干日之后来装牙。等到牙装好了,刘心文照例会问感觉怎幺样?人家说有点不习惯。刘心文说刚开始都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了。在平时生活中,刘心文只要是同别人说话,眼睛总是很注意地朝人家口里看,这是他职业养成的习惯。人家都说,刘心文最爱的一种人,是嘴里没有一颗牙的豁巴子,试想一下,这样一无遮拦的嘴中,做出满口的牙,岂不是一笔大生意?其实,这种人逮眼就能认准,只要腮帮子是瘪进去的,扒口他的嘴,保准是笔大单。刘心文有一种特别便宜的植牙材料,是用生石灰、苎麻丝、桐油三者搅拌而成的,这种东西干了之后,的确坚硬无比,但不耐磨,也缺乏韧性,基本上一年之后在嘴里就找不见影子了。
凭良心说,刘心文并非是黑心之人,起码,他给人弄的金牙都是成色能讲得过去的真金,不像有些游医,给你贴的是黄铜片。镇上小学看门的老鲍,就是因为贪便宜吃了个闷心亏。你没听老鲍经常叹息:“唉,现在镶个金牙也不亮啦!早先有牙粉,金牙用牙粉一擦,闭住嘴也能冒出光来。现在不行啦,你看我左边这个牙,还黄亮亮的,右边这个,像他妈破铜片子,都快长了绿铜锈啦……”
住三圣坊的张妈有一对耳丝,连同一个戒指都是当年自己母亲给的纪念物。张妈已经把那戒指给过儿媳妇了,可是儿媳妇一直想把耳丝也要到手。没办法,张妈就找刘心文用吹枪把耳丝化了,做了一个金牙镶在口里。不久,老太太身体渐差,在床上睡了两个月就去世了。老太太死后,儿媳发现她自己的那个戒指也不见了,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突然想起,好像听给婆婆殓容的老头说,死人嘴里有两颗金牙……两颗牙,这不是多出来了一颗?就去问刘心文到底给老太太镶了几颗牙,刘心文肯定地说只镶了一颗……这就怪了,那女人怔怔了半天都回不过来神。
刘心文的老婆叫桃花,湖北天门人,也是做牙医出身的,不过说出来有点让人笑话,她是跟着父母挑牙虫才到这边来的。江湖骗局挑牙虫,是以一种树叶晒干磨成粉末,藏在指甲里,当患者前来求治时,挑牙虫的把挑虫的筷子或银针放在患者口腔里,在藏粉末的指甲边一拖,指甲里的粉末遇到水,就成了牙虫的形状。挑出的牙虫论条数跟你算账,少则三五条,多则十数条。桃花的父母则是施的另一路法术,将一种有韧性的物质切成虫状,干燥后粘在银针的凹槽里带入口腔,遇到唾液泡开后,如同白线头般细蛆,泡在水里蠕蠕游动,活灵活现。同时也挑眼虫,手段大致相同。至于耳里有虫,则要把韭菜子放烧红的锅铁片上再倒菜子油熏,熏耳虫要堵住另一只耳,闭口,捏紧鼻孔。
那一回,十八岁的桃花雏莺初啼,独当一面做活计,正好撞到刘心文枪口上。刘心文见这姑娘生得杏眼柳眉,面白腮红,不禁心下暗暗一动,便故意设了局。桃花被勘破,好在并未当众出丑,人家温柔地留了一手……桃花心里有数,一来二往,两年之后做成了一家人,刘心文当然早就不准她挑牙虫了,让她穿上白大褂子,给自己打下手做石膏模子,学会用医具在患者口中叮叮当当敲击一阵子,然后说出一些正经的医治术语来。因为这女人的手法特别轻柔,在诊治过程中患者有省去打麻药的功效。
打铜巷里的郑五八是钉秤的。制秤之所以叫钉秤,是因为秤杆上的星花全部是手工一个星一个星钉上去的。郑五八的叔叔也是一个钉秤匠,在叔叔的影响下,郑五八自十二岁起就跟随叔叔学艺,十八岁那年,便接过叔叔特意给他准备下的钉秤家当,来到我们镇上另立了门户。
早先,郑五八都是自己做秤杆,一般挑选纹理细腻且质地坚硬的材质,如柞木、枣木、红木等。为了保证做出来的秤杆不开裂,选好的料要堆放两个伏天,干透了后才能使用。做秤杆的材料刨成笔直的细长棍,再用碱水浸泡,拿细砂布打磨光滑,也有的用蓼珠子来回擦拭,等到两端都包上亮闪闪的金属皮,秤杆才算初步成形……后来,郑五八嫌这些工序太烦琐,就听从了一个同行的建议,从外地购进已安装好秤纽、秤钩和铜皮包头的半成品,到他手中只做校秤、分刻度、手工钻眼、钉星花、打磨着色等工序,方才省了不少事。
不过,一根秤杆上动辄要钉进成百上千个星,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还是干不了这个活的。而弹线定星位,则是做秤的关键程序,墨线直、星位准是最起码的要求。提绳的位置,秤砣、秤钩或秤盘的重量,秤杆的粗细、长短,都直接影响星点的定位。郑五八将秤杆挂上秤盘确定支点,用砝码校验。他左手不停地轻轻拨移秤砣,当秤杆处于平衡时,就用双脚规在秤杆背面画一道印记,在此位置钉出的一排星叫定盘星,后面的重量刻度一一标明,所有秤星都是根据定盘星确定。一杆度量为三十斤的秤要钻近三百个眼,他用一把极为精致的小旋钻照着刻下的记号打眼,一杆秤上有多少星,便需多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