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德文先生整部书以关于政治真理的五个命题为基础,而这五个命题是不成立的——我们何以能根据人口原理带来的苦难得出结论,人间的罪恶和人类道德的弱点永远不会被根除——葛德文先生所说的尽善尽美对人类不适用——人类究竟能达到何种尽善尽美的境界。
倘若上一章的论断是正确的,那么葛德文先生依据人类的自觉行动源于信念这一命题推论出的那些政治真理,显然就是不能成立的。他的五个推论是:“正确的推理和真理,若能得以适当地传达,必将战胜谬误;正确的推理和真理是能够适当地传达的;真理是全能的;人类的罪恶和道德上的弱点并不是无法战胜的;人是可以完善的,也就是说,是可以不断改善的。”
前三个命题可以说是一个完整的三段论。如果所谓“适当地传达”指的是能对行为产生适当影响的信服,则就承认了大前提而否定了小前提,在这种情况下,其结论即真理是全能的,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如果所谓“适当地传达”指的仅仅是人由于有推理能力而相信真理,那么大前提就被否定了,而小前提只有在能够加以证明的情况下才是真的,因而结论还是不能成立。据葛德文先生说,第四个命题即是前一个命题,只不过叙述方式稍加改动而已。若是这样,则它必然也就和前一个命题一样是不能成立的。尽管如此,还是有必要结合本书的主要论点深究一下的,我们到底依据哪些特殊原因认为,人类的罪恶和道德弱点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无法根除。
按照葛德文先生的说法,人是一种生物,之所以会成为现在这种样子,完全是由从胚胎开始发育的那一时刻起接受的连续不断的印象所造成的。假如能使人处于一种不受坏印象影响的环境下,那么尽管在该环境下是否会有美德是令人怀疑的,罪恶到最后还是会被根除的。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葛德文先生论述政治正义的那本书的主旨是要证明,人类的罪恶和弱点大都由不公正的社会和政治制度引起,如果能废除这些制度,能进一步启发人的理智,则这个世界上便会几乎没有或根本没有诱人作恶的事情。
然而(至少在我看来),正如前面已经证明了的,这是一种完全错误的观念,不管政治或社会制度如何,大部分人在固定不变的自然法则的作用下,必然会受到作恶的诱惑,这种诱惑除了产生于情欲以外,还产生于匮乏;根据葛德文先生对人的定义,此种坏印象以及印象的组合,在这个世界上的散播,必然会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坏人。按照葛德文先生关于品格形成的见解,在这种情况下,想要使人都具有高尚的品德,就如同掷一百次骰子,想要得到一百回六点那是不可能的。连续不断地掷骰子,可以得到很多很多不同的组合,我以为,这可以恰当地代表这个世界上必然存在的各种各样的品格,因为按照葛德文先生的假设,人成为现在这种样子,是由于其出生以来所接受的各种不同印象造成的。这种比喻在某种程度上表明,假设例外会成为通则,假设极其罕见的组合会经常出现,假设各时代凤毛麟角般的大仁大智者会如同雨后春笋涌现,都是荒谬透顶的。
我猜想得出,葛德文先生肯定会反驳说,这种比喻在下一点上是不准确的,就掷骰子而言,前因或更准确地说前因出现的概率总是相同的,因而没有理由认为后掷的一百次骰子会比先掷的一百次骰子有更多的六点。但是,人却或多或少具有某种可以影响那些品格形成因素的力量。凡来到世间的品德高尚者,通过其必然具有的影响力,会使产生另一个有德者的可能性得以增加,而后掷的一次骰子肯定不会比先掷的一次骰子更有可能得到六点。我承认,就这一点来说,我的比喻有点不准确,但却不能因此完全推翻我的比喻。经验已一再告诉我们:品德最为高尚的人虽然是有一定影响的,但其影响力却很少能抵御强烈的作恶诱惑。毫无疑问,会有一些人受到影响,但比这多得多的人却不会受其影响。假如葛德文先生能证明,可以通过人为的努力消除作恶的诱惑,我就将放弃我的比喻,或至少承认,人们掷骰子的方法会大有长进,以致每次都能得到六点。但只要影响品格的大多数印象如同掷骰子的方法一样,不受人类意志的支配,那么,虽说试图计算未来世界上善与恶的相对比例,是愚不可及、极端狂妄的,可却能十分有把握地说,从整体上来看,人类的罪恶和道德弱点是不可克服的。
第五个命题是前四个命题的一般推论,既然其基础已坍塌,它也就不攻自破了。按葛德文先生对“可完善的”这个词的理解来说,决不能断言人类是可完善的,除非能精确地证明前四个命题是正确的。可完善性这个词还有另一种意义,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人类是可以完善的。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人类是可以不断地被改善的,可以确信无疑地说,人类过去从来没有一个时期,将来也不会有那么一个时期,能说进步已经达到了极点。但却决不能据此说,我们改善人类的努力总是会取得成功,更不能得出,人类在绝大多数时代都以突飞猛进的速度趋于完善境界的结论。所能得出的惟一推论是,我们不可能知道这种改善的确切界限。此处,我不禁要提醒读者看到一个区别,这个区别我认为就目前讨论的这个问题来说应格外加以注意。我指的是,无限的改善与无法确定界限的改善有本质上的不同。前一种改善就人类现有本性来说,不适用于人类,后种改善则无疑适用于人类。
如前所述,人类真正的尽善尽美可用植物的尽善尽美来加以说明。我以为富有雄心的花匠,是想把花的大小、比例和颜色统一起来。即便是最为成功的改良者,恐怕也不敢声言他栽种的石竹花在这些方面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完美程度。他栽种的花再美,若加以更细心的照料,改换土壤,或变换阳光的照射,也会得到更美的花。不过,尽管他也知道宣称已达到了尽善尽美的境地是荒谬的,尽管他也许知道是怎样得到现在这么美丽的花朵的,但他却不能肯定,采用同样的方法,投入更大的力气,是否会得到更美丽的花朵。尽力改善某一品质,或许会损害另一品质。他若用更肥沃的土壤来使花朵长得更大,这也许会破坏花萼,以致其匀称的体态立即被破坏。同样,使用高效力的肥料诱致法国爆发大革命,使人类的心灵得到更大的自由,更具有活力,从而胀破了人类的花萼,致使社会不再具有约束力;尽管单个花瓣长得很大,或少数花瓣很壮很美,但现在却是一个松散的、畸形的、互不相联的整体,没有统一、匀称和颜色的和谐可言。
假如改良石竹花是有意义的,那么尽管不能指望把石竹花养得大如洋白菜,但无疑却可以指望通过不懈的努力获得比现在更优良的品种。谁也不会否认增加人类的幸福是极为重要的。在这方面,每一个极微小的进步都有很大的价值。但有关人的试验与有关非生物的试验仍然是极不一样的。一朵花胀裂,是小事一桩,马上会有另一朵花顶替。但是,社会的约束力被破坏,却会造成社会各组成部分分崩离析,致使千百万人遭受巨大苦难,要经过很长时间,忍受极大痛苦,伤口才能愈合。
上面考察的五个命题,可被视为葛德文先生构筑的大厦的基石,其实可以看作是其整部书的主旨,因而,不管他那显得不偏不倚的论证多么妙不可言,我们都必然认为,他所要达到的宏伟目标完全落空了。人的复合性质,给葛德文先生设定了种种难题,对此他根本无力解决,不仅如此,我所反对的人类和社会的可完善性的论点也未受到其论证的丝毫损害。我充分相信自己的判断,认为人和社会是不可完善的,不仅就葛德文先生所理解的这个词的广义来说是如此,而且我认为就连整个社会的状况与结构,也不可能向着好的方面发生明显而惊人的转变。所谓整个社会不可能向好的方面转变,我是指,下层阶级,即人类最多且从总的观点来看最为重要的那一部分人的生活境况,决不会得到巨大而显著的改善。我敢断定,在任何古老的国家,不管富人作出多大的牺牲或努力,下层阶级人民的生活也不可能达到三十年前美国北方各州人民的那种水平。倘若我能活1000年,而自然规律又保持不变,则我敢肯定,根本不会发生与我的上述论断相矛盾的事情。
在未来的某一时期,欧洲的下层阶级也许可以得到比现在好得多的教育,也许会以更好的方式利用自己所能支配的那点闲暇时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闲暇时光都泡在酒馆里,也许会在比以往任何时候和任何国家的法律都更完善、更平等的法律之下生活,而且我认为他们或许会拥有更多的闲暇时间(尽管这种可能性不是非常大),但是,从事物发展趋势上说,他们却不可能很有钱,很富足,以致全都得以早婚,确有把握能很容易地养活一大家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