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特意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把后排座让给了裴小林,他不想多看她一眼。自从与她接触的那一刻起,他心理上对她的感觉就与她那亮丽的外表形成了极其明显的反差。他不喜欢她这个人,尽管那种不喜欢是没有什么理由的。
张东的座驾朝公安局开去,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在他心里她依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他不明白,曲直为什么竟然会对这样一个人网开一面?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就她。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裴小林仿佛也早就感觉到车内气氛的凝重,可她却没有了第一次走进张东办公室时那般骄狂。
此前,她与曲直又有过一次长谈,这是她第二次走进曲直的办公室。这确实是因为曲直对她网开了一面。当她拨通曲直的手机时,曲直真的兑现了他曾经的承诺,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了她。
那一刻,曲直并不知道她要再次来面见自己会有何事。他对第一次与她交谈之后她的所作所为,从心底十分反感。可是他知道他面对着的是怎样一个刚烈女子,他不能不兑现自己的承诺。
她走进他办公室的那一刻,却给曲直留下了另外一种印象。她不仅彬彬有礼,仿佛又多出了几分抑郁。曲直并不知道这些天来在这个女孩儿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曲直慢条斯理,“找我来有什么事吧?”
她说话的节奏十分缓慢,“我有许多话想与你交流,是有关闵家山的,也有关于我。”她停了下来四处张望,却并不是在寻找,仿佛只是无谓地消磨着时间,“我需要很多时间,需要你静静地听我的述说。”
曲直虽然猜不出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敏感地意识到她一定是有事需要倾诉,“说吧,只要关于闵家山的,只要是关于你的,我都想知道。一个下午的时间,我全都交给你。
也许是曲直的真诚,舒缓了裴小林的情绪,她终于将那份情感慢慢地释放了出来。这些天来,闵家山的突然离去,一直困扰着她。
她是爱他的,她也说不清楚那份爱缘自于何时,更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感恩情结,还是发自于一个女孩儿青春萌动时的激情幻想。在她的眼里,这早就超越了年龄的界限。
开始时,他是她眼里的菩萨,是她眼里的善人,再后来他是她眼里的兄长,是她眼里的爸爸。她对他慢慢地由感激到感恩。再到后来,她对他的那份感觉渐渐地发生了变化,每当几天见不到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时,她就会心跳加速,焦虑不安。她想他念他,甚至会抱怨他,“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也不来看我呀?”她至今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始于何时。开始时,她无法启齿。她知道她看不出他除了对她的资助和作为一个资助者,对一个被资助者的超乎寻常的关心之外,还对她有过什么非分之想。他没有。她确实不曾感觉到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当她就要离开大学校园的那些天,他主动地不止一次地与她谈起过毕业之后的打算。他听从了她自己的选择。
当她走出校园的那一刻,根本就没有遭遇过无房居住的尴尬。她住进了闵家山的一处房子里。她没有拒绝,是因为她明确表示,她一定会用她将来的收入支付房租。就算是她租用他的房子。
她兴高采烈地住进了闵家山为她准备的住宅。
理智告诉她,已经不应该再接受闵家山的资助。也不大应该再过多地接受他的关心。可他还是常常地关心着她,他会常常地给她一些钱,或者打一个电话给她。但这种关爱方式已经不能满足她精神上的需要。她有了更清晰的感觉,她需要他,需要得更多。一旦见不到他时,她就会更加坐卧不安。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他走进了裴小林的住处。她提前打电话告诉他,需要将房租交给他,他当时拒绝了。她执意坚持着,她表示如果他不接受她付给他的房租,她将搬离此地。他只好又一次踏进了那个领地。
他把一本房证扔到了她面前,她看到那上边分明写着她的名字。她惊呆了,顿时泪如雨下,房间内慢慢地飘出哭声。
那一刻,她想到了许多女同学还在大学读书时,就在物色自己心目中的大款,那可是一劳永逸的事情。找对人不如进对门,这是多么流行的选择啊,这足可以省却大半生的努力。况且大半生的努力也未必能让自己如愿。自己不是追寻大款来的,是真的爱上了他,她相信自己不是因为他是大款而爱他,况且他并不是大款。半个多月后的又一个星期五的晚上,他再一次走进裴小林的闺房。那天是她邀请他来这里坐坐的,她特意亲自动手为他做了一顿精心准备的饭菜。吃过晚饭之后,他坐在客厅里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她走进了卫生间。当她再一次招呼他时,她已经躺在卧室里的床上。他看到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里。他明白了,她不仅仅希望得到他物质和精神上的关爱,她还需要他的身体……他转身离开了那里。
她依然躺在那里,听到了重重的关门声。
她感觉到再也没有办法面对他。一连多少天她都没有与他联系过。他也没有再关心过她。她近乎有些绝望,她虽然可以咀嚼和吞咽那被拒绝的滋味,可她却依然放不下他。
他并没有因此瞧不起她,他是想等到她平静下来时再来看她。他来了,再次一如既往地走进了她的房间,就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她再也无法保持那份矜持,她哭着央求要嫁给他。那时,她早就知道闵家山正在与夫人进行家庭大战。
他依然拒绝了她。
正是他的拒绝,让她慢慢地感觉到了他的高大,一种道德与操守上的高大。他瞬间便成了一个真正的君子,一个传说中的君子。
当闵家山离开这个世界时,她依然爱着他,尽管嫁给他的梦想早在他生前就已经破灭。可她对他的那份敬重,对他的那份感激,对他突然离去的那份悲伤,让她近乎奋不顾身。
她已经不可能用自己的身体表达对他的感激,却要用她最为认可也最为抒情的方式,表达对他的那份激情与真诚。
他离世之后,她郑重地出现在闵家山周围人的面前。她根本就不在意别人对她投去的是怎样疑惑或猜测的目光。她知道是闵家山改变了她的人生,她不能让人家指着她的脊梁骨骂她忘恩负义,她必须做到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其实,她已经分辨不清,这样做是投桃报李,还是绵延爱情?
离开曲直之前,两个的人心理仿佛都是平静的。
此刻,轿车一直平稳地向前开去,没过多久,就停在了公安局的大院里。张东早就想好干脆把她带进自己的办公室与她面谈。他不能再让别人与他一起出现在她面前,像询问证人或者像审问犯罪嫌疑人那样对待她。他已经从曲直对他的交代中,感觉出曲直对她态度的变化。他同样需要考虑与她交流的方式是否温暖与人性。他们之间的谈话是严肃的,气氛却并不紧张。那一刻,张东几乎成了一个听众,一个用心的听众。
裴小林几乎是娓娓道来。
曲直之所以让张东与裴小林好好谈谈,显然是用心良苦。那完全是因为裴小林的心理变化,那变化在曲直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直到她道出了她一生中最大的发现时,曲直才理解了她的突然转变,他认可了她变化的理由。那理由仿佛是那样得天经地义,又是那样戏剧般经典。
那是不久前,裴小林突然接到了远在老家的妈妈的电话,她的妈妈王小林将不久于人世。她患了肝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此前她曾经有过无数次不舒服的感觉,不仅没有去医院看过,甚至都不曾与裴小林提起过。当她告诉裴小林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生命的弥留之际,她需要见她,需要见裴小林最后一面。裴小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回到老家的。当她走进柴门的那一刻,妈妈已经气若游丝。她哭着扑向了妈妈,“为什么这么晚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呀?”她当然知道她妈妈的良苦用心。
她妈妈根本不相信她一个刚刚完成学业不久的学生能给她带来生命的曙光。她甚至害怕她会把裴小林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一刻,裴小林并不知道她妈妈让她回家,并非仅仅是想让她守护着她向自己的生命告别。就在她行将离世的时候,她向裴小林讲述了一个埋藏在她心中二十多年的秘密——裴小林的身世之谜。
原来王小林并不是裴小林的生身母亲,她原本是裴小林的姨妈。王小林有一个同胞姐姐王小芳,虽然她们是生活在同样的生活环境里,她的命运却与王小林有着天壤之别。她天生聪明,经过她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城里的卫生专科学校,最终成了一名护士。
她一生并没有结婚,却有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裴小林。
那是裴小林妈妈的初恋。
她从卫生专科学校毕业后,走进了国华医院,成为一名护士。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便与一个男医生相恋了。他们之间相互爱着。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几乎是在同时,她发现他同时还与另外一个女孩儿纠缠在一起,爱得同样是那般热烈。她与他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不能容忍他对她感情上的欺骗。她曾经以死相要挟,最终也没有换来那一纸婚约。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作为对他的报复。她并没有把这一切告诉他。等到她生下这个孩子时,他已经结婚。当她把真相最终告诉他时,他才感觉到他与王小芳的那段情缘并没有随着他们恋爱关系的终结而终结。他希望得到她的原谅。她什么也没有答应,也没有对此做出过任何承诺。
她学会了忍受,也开始了抑郁。那种长时间的精神上的压抑让她染上了癌症,那是她心灵的灾难,她已经无法让生命依旧。不到半年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去世之前,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她把妹妹叫到城里,把孩子委托给了她,希望她把裴小林当成自己的女儿。那时她的妹妹还没有孩子。
当时,王小芳告诉妹妹等孩子长大后,就让她固守在农村那块土地上,因为城里并不属于她。她感觉到绝望的那一刻,她认为整个城市都是一种灾难。
王小林临终前把这一秘密告诉了裴小林,裴小林那一刻才知道一直关心呵护着自己的妈妈,原本是她的姨妈。
她的姨妈终于告诉了她最后的秘密。她的妈妈当年曾经爱过的那个男人,其实就是闵家山。
闵家山之所以资助并超乎寻常地关爱她,是因为他一直知道当年的那个女孩儿生活在什么地方,是在谁的怀抱里长大的。他不忍心让她一直固守在那块贫穷的土地上而老死乡里。
当年已经做了国华医院院长的闵家山的那次送医下乡,正是他的刻意选择。此前,他与王小林早就取得了联系。为了孩子,王小林改变了当年对姐姐的承诺。她希望裴小林走出大山,她不相信她即便是留在城里,还会重复她妈妈的命运。王小林告诉了她的身世之谜,还告诉了她,她为什么姓裴的理由。那是裴小林的妈妈希望她长大之后,能够有一点儿悲悯之心,而故意取了一个带有非字的姓,而闵家山之闵,也正是悲悯的悯字的一半。
没有人知道她当年离开这个世界时,对闵家山那份感觉是怎样的,也许是爱,也许是恨,也许是爱恨交加?这是王小林在她死后从她为孩子起的名字中悟出的。此刻,裴小林将此前告诉曲直的秘密,又一次在张东面前重复地叙述着。
裴小林一边叙述,一边哭着。
张东从放在茶几上的纸盒里掏出一张纸巾,直接递到了裴小林的手上,“不要哭了。人生是不可能由自己设计的。你还是幸运的。你毕竟在你的姨妈去世之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谜。这会让你不再活在一个迷茫的世界里。”
张东已经完全沉浸在裴小林讲述的故事里。
裴小林用纸巾擦了擦眼泪,也轻轻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感觉得到。
“知道了这一切后,你对闵家山是爱还是恨?”张东终结了她的叙述。
“不知道,也说不清楚。我还是不知道当年他和我妈妈是怎么相爱的?他为什么又会与另外一个女孩儿结婚呢?是那个女孩儿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裴小林低着头轻轻地叙述着,“不过,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情绪平静了许多。”
“现在你还希望知道闵家山是怎么死的吗?”张东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裴小林,似乎想窥视出她内心世界的反应。
她并没有马上作出反应,眼睛漫无目的地盯在茶几上,半天之后才做出回应,“还是想知道。”
“如果……”张东停了下来。
裴小林抬起头,“如果什么?”
“如果继续查下去的结果会颠覆了他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呢?你还希望查下去吗?”张东还是想一探究竟。
“也许,也许我会有这种心理准备。”她重新将头低下。
“说到了这个份上,我总还是想和你说点儿什么,可我又不想对你过于残酷。其实,据我们了解,闵家山除了夏丹之外,确实还有不止一个女人。而至于他死于何人之手,究竟是不是意外事故?眼下我们确实还不得而知。”张东又一次停顿了一会儿,“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至少他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值得人们尊敬。”
送别裴小林的那一刻,张东提示她,“你如果真的希望把闵家山之死的谜底揭开,我们还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裴小林轻轻地点了点头。
送走裴小林,张东的心情已经无法平静。他从来就没有遇到过这么复杂的情景,他更没有经历过在侦破一起案件的过程中这般节外生枝。
此刻,他似乎已经完全颠覆了对裴小林此前的看法。
她是纯情的,是纯真的,又是无辜的,她选择了她最为认可的表达内心世界感激之情的激烈方式,来表达她在并不知晓这一切之前对她心目中的君子的那份复杂的感情,她何错之有呢?
她敢作敢为,敢于淋漓地畅叙心怀,追求所爱,她活得是那样地本真。也许这正是她这一代人的生存法则与人生追求。这是无可厚非的呀!
她在闵家山死后,制造的一个又一个悬念,同样印下了她心灵的轨迹。知恩图报,那是她的原始本性。
张东一时似乎无法从裴小林讲述的故事中走出来。
裴小林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下意识地轻轻晃动着脑袋。
此刻,张东又一次想到了曲直,想到了曲直让他好好与裴小林谈一谈的真正用意。他明明知道裴小林的讲述对闵家山会是怎样一种影响。可他却执意要这样做?他的用意何在?
难道他与闵家山之间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般龌龊?
莫非是他也有他的难处?莫非是他也有他的难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