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青的法子与其说是妙计,不如说是一场闹剧……
衙门里的打板子是有很多门道的,这些或许那些平头百姓不曾得知,但是沈白混迹官场多年又岂会不知?他比较好奇的是,陆元青为何也对此知之甚详。
当陆元青将他的“妙计”附耳道来的时候,沈白就止不住自己唇角的笑意。
“元青是说,明日一早在衙门口摆好一张长凳,外围一圈衙役围好,然后对那长凳上家中被搜出还藏匿有《风波鉴》一书之人,当街施以杖刑,以儆效尤?”
陆元青缓缓点头,“正是。当然这只是做给那些围观的百姓看的,自然不是真打,我让外围站满一圈衙役的用意就在于,那样百姓自然不能靠得太近,但是他们会听得很清楚,而且百姓们从衙役们有限的空隙里看得不那么清楚,会更加起到震慑的效果。”
沈白一笑接口道:“那样他们就会心内更加七上八下地猜测不止,不知道等轮到自己家中被搜出《风波鉴》的时候,会被处以什么惩戒?”
陆元青含笑点头,“正如大人所说。如此一来,不仅省下了衙门内大量的搜查人力,而且效果必定比现在更显著。”
沈白点头,“如此事半功倍之法自然是好,但是如此当街用刑,难道不会引起反效果?”
陆元青谦和一笑,“大人初来汴城上任不久,正好可借此事立威。但是俗言有讲:恩威并施。凡事有了对比,才能显出效果。如果这厢不交出《风波鉴》的人在挨板子,而那厢主动交出《风波鉴》的人还能有赏,大人你说这样的法子还会失了民心吗?”
沈白轻敲桌面,“元青奇思妙想甚多,让我不由得不想,如果有一日,你不是我的师爷了,我也不是你的大人了,你还会为我分忧吗?更有甚者,如果有一日,你我身份对立的话,又该是个什么情形?”
陆元青微微一顿,静默半晌才悠然一笑,“以大人之文,宋护卫之武,寻常之辈根本近不得大人身前。而陆某只是一介平民书生罢了,有的那些小计谋小心眼,又怎么能瞒得过大人呢?”
沈白面上一笑,心底却不可否认自己对陆元青的回答有些失望,他本希望他能回答:大人,永远不会有那一日的。可是他却顺势拍马屁避而不答。
沈白压下心底的失望,点头一笑,“那挨板子的人选元青可已选好了?”
陆元青微笑点头,“大人高明,人选已有,就是不知道大人是否愿意?”
沈白闻言大笑,“元青莫非还在记恨玉棠之前的挑衅之举,非要让他挨上几板子才能消气?”
陆元青闻言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元青从来不记得宋护卫还有什么挑衅之举。宋护卫是保护大人安危之人,容不得有半点儿闪失,元青岂敢这般胡为。我指的不是他。”
沈白微微惊讶道:“难道是邵捕头?”
陆元青摇头一笑,“大人,此举虽说是做戏,但是邵捕头在汴城县是何等威名远播之人,他来受刑……恐有不妥!”
沈白更加不解,“那元青所指何人?”
“什么?”沈白一愣,“我妹妹笑儿?”
陆元青一脸认真地笑,“是啊,就是沈小姐。”
沈白道:“莫非近日笑儿缠得元青实在气恼,所以转变方法折腾她?”
陆元青讨好一笑,“沈小姐愿意找在下相陪实在是在下的荣幸,这等艳福连宋护卫都羡慕得紧,元青岂敢不识好歹?我认为沈小姐是最佳的人选,只是因为她足够娇贵而已。大人,咱们不是真的打板子,不是吗?”
沈白顿时会意,“元青是说,让笑儿装腔作势地哭闹一阵去唬人。的确,这样的事恐怕玉棠和邵鹰都是做不来的。”
陆元青欣然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似是假想了一下宋玉棠和邵鹰挨板子后哭爹喊娘的情形,心底暗笑不已。
沈白似是猜到陆元青的想法,也忍俊不禁道:“元青既然已经成竹在胸,我不把妹妹献出来也不行啰。不过我那个妹妹,元青是知道的……”
陆元青神秘一笑,“大人放心,主意既然是我出的,人嘛,自然也是我负责去‘请’,大人不必心忧……”
沈白摇头笑道:“元青的‘手段’我自是没有疑问,那就等元青的好消息吧。”
陆元青微微一笑,“大人放心就是,一切无虞。”
翌日一早,汴城县衙的石狮门前就挤满了黑压压的围观百姓,按照陆元青与沈白最初的设想,长凳、衙役,以及那“受刑”的沈大小姐已经一一就绪,万事俱备,只欠衙门义正词严的“公文”。
只见那汴城县的另一位师爷余观尘极有风度地一捋长髯,极为淡定地一声轻咳,声音洪亮道:“本县知县沈大人几日之前的公榜中说得清楚明白,因《风波鉴》一书内容不雅、情节淫艳,故全县之内通缴《风波鉴》一书。这几日虽有人主动交出此书,可是却有一些人表面应承,实际上仍然暗自传阅此书,造成极坏的影响。为正视听,今将搜出暗藏《风波鉴》最多之人,受刑示众,以示本县沈大人查抄《风波鉴》一书的决心!”
此话说得字正腔圆、铿锵有力,表面功夫和酸劲儿十足,看得陆元青在一旁暗自点头。
一旁的宋玉棠见他摇头晃脑,忍不住讥讽道:“怎么?没轮到你上去讲这一段,不服气了?”
陆元青却是像煞有介事地摆手道:“宋护卫此言差矣!这种事自然是余师爷做起来更加得心应手,人家经验老到嘛。再说了,他的表面看起来,是比我强不少。”说罢还点点头。
宋玉棠见他受教,微微点头道:“你知道就好,就你那副呆样子,上去了也没有气势。”又微微一想才反驳道,“喂,陆书呆,你这话里又有话是不是?什么叫他的表面看起来,是比你强不少?”
却听有人走近嗤笑道:“这陆小子的意思就是说那个余观尘酸师爷,比他会做表面功夫罢了,不像他虽然样子呆,却一肚子鬼主意是不是?”邵鹰一边走近陆元青,一边轻轻撞了撞陆元青的肩膀。
陆元青慢吞吞地避开了邵鹰的“折磨”,又慢吞吞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叹口气道:“这位邵大侠,我只是个文弱书生罢了,你这么撞我……很痛。”
邵鹰闻言却又恶意地撞了他几下,不怀好意道:“痛什么痛,细声细语唧唧歪歪像个娘们似的……”正要再说什么,却被宋玉棠微微隔开,“邵捕头,这书呆除了脑子还灵活些,当真是一无是处,所以你真的有可能把他撞得更不中用,那我们公子聘他做了师爷,岂不是亏大了?”
邵鹰悻悻道:“他是文弱书生?哼……”
陆元青全然不理他才是“冲突”的纠结点,避开身边的二人,只是看向了那被一众衙役围起的“动刑之地”,身娇肉贵的沈大小姐已经被安排乖乖地趴在了四方长凳上,头发散乱盖住了她的面颊,为了让外围的百姓分辨不出她的性别,陆元青还安排了在她脸上身上做了一些修饰,所以那些围观的百姓在那些缝隙间根本看不太清,只要一会儿沈小姐的“呼天抢地”声足够凄惨就可以达到预期的效果了。
果然,那“板子声”响起之时,更加震慑百姓耳朵的是沈小姐夸张的呼痛声,搞得围观的百姓一个个瞠目结舌、惊疑不定。
沈笑自己这边玩得颇有兴致,沈白却在一旁听得连连摇头,暗想:这要是让爹知晓……不过他却忍不住心底想笑的冲动,真亏陆元青能“慧眼”挑中他妹妹……
衙门里的杖责也就是打板子,其实算是一种酷刑了。衙门中的板子轻重、薄厚、宽窄、长短都是十分有讲究的,而一般衙门中那板子的重量也是活活能要人命的,莫说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是那些身强体健的武生,能清醒地扛住二十大板的,也少有人在。
所以百姓们听到衙差口呼“沈大人有命,念在初犯,只责十板”之后,都不由得呼出一口气,可是再隐隐约约看到“受刑者”那单薄的身形之后,放下去的心又都悬了起来。
无独有偶,这厢里有人被打得“屁股开花”,那厢里却有人因为主动交出《风波鉴》而得了三升米。
“陈七,大人念你主动交出《风波鉴》,而买书也花费了你的银两,所以有此补偿,可明白?”
青黛伪装的少年忙唯唯诺诺地谢赏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能为大人分忧乃是全县百姓的本分。”言罢提了米袋就走了。
沈笑和青黛这对儿主仆,一赏一罚,倒是责任分配均匀,而这场恩威并施的“打板子戏码”也在这主仆二人的卖力表演下,成功达到了沈白和陆元青预期的设想。
晚饭之后,沈白看着渐渐堆高的《风波鉴》,对身旁的陆元青笑道:“元青,这才不过半日工夫而已,已经堆了这么多,多亏了元青的妙计,不仅征书有效,还让那些省下的衙役可以去追查那落魄书生的来历,一石二鸟之计,甚好。”
陆元青谦和一笑道:“大人这么说真是折杀陆某了……不过这落魄书生的来历倒确实是目前案子的关键,不知大人可有收获?”
沈白点点头,“邵鹰果然卖力。”他微微推开书房桌面上的案宗文书等,轻轻铺开一张宣纸,提起一支狼毫笔,挥洒自如地疾书了几个字,然后推给陆元青看。
陆元青微微转过那张宣纸,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了三个大字:函意坊。
陆元青轻问:“是一家书坊?”
沈白点点头,“第一份《风波鉴》的手稿就是出自这里。据称这里的幕后老板十分有势力。不过目前这函意坊都是由少东家打理,此人姓祝,名东楼,是这汴城有名的花花大少,在青楼赌馆间倒是有名得很,家中侍妾更是数不胜数……”沈白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元青,我说的这些都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我认为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这位祝东楼祝公子也参加了今年的春闱之考,而且喜中贡士,再过两个月会参加由皇上监考的御殿复试。”
陆元青闻言悠然一笑,“所以这位在青楼赌馆间极为有名,而又喜好豢养娇姬美妾的来历不凡的祝公子,极有可能数月之后和大人同朝为官,甚至还有可能官位远远超过大人。这事的确有意思得很。”
沈白抚额笑起来,“元青休要打岔!此人和凶案中的死者之一贾延午同样参加了之前的春闱会考,这才是关键!而且他所经营的函意坊还与《风波鉴》一书有关。”
陆元青却摇头笑道:“最重要的就是他很快就会更加势力非凡了,要查他我们要快呀大人,一旦这位祝公子的官阶高于大人了,那才真叫呜呼哀哉呢。”
沈白却道:“如若这般人品之人也能进殿面圣,那才真是呜呼哀哉呢。”
陆元青却开玩笑道:“有何不可?大人也是来自京城,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十年寒苦读,不及认义父;上朝拜皇上,下殿求义父。这‘义父’之名,在京城也算如雷贯耳,而这位义父的义子们,也真如三春桃李,满天下啊。”
沈白闻言神色有了一丝冷意,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顿了顿,“元青指的可是那……”
陆元青却忽然打断沈白,道:“大人,我依然坚持我之前的猜测,那所谓的落魄书生其实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