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一生在“戒多言”上下足了功夫,他不仅经常批评自己“每日言语之失,真是鬼蜮情状”!也经常反问自己“言多谐谑,又不出自心中之诚”,这种言语习惯、个性缺点,“何时能拔此根株”?(《曾国藩全集·日记》)
因为自我教育也是曾国藩教育子弟时一种重要的示范手段,所以他在家训教育中也特别注重这一点,这从一件大事上看得更明显。
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因军功一直做到了湖北巡抚,当时在湖北官场跟他搭档的是湖广总督官文。当然,总督比巡抚大,但巡抚相当于一省省长,有实权,所以虽然总督的权力更大,但巡抚的实力也不逊色。官文是满族人,其实是满清贵族安插在两湖监视湘军的一颗重要棋子。当初官文也跟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等湘军首领不合,还是胡林翼比较聪明,他任湖北巡抚的时候彻底控制了官文。他知道官文本人没什么能力,不过就是朝廷监视湘军的棋子,所以他刻意讨好官文,甚至于让自己的老婆跟官文最喜欢的小妾结拜姐妹,又让自己的老妈把官文的小妾收作干女儿。官文禁不住小妾的枕边风,对胡林翼言听计从,也就跟湘军合作得很愉快。
后来胡林翼死了,曾国荃任湖北巡抚。曾国荃打仗本事很大,但官场的经验远不如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这些大知识分子,他做事往往一根筋,再加上个性孤傲,上任后发现官文并没什么真本事,就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官文,常常就具体工作跟官文叫板,暗斗虽不多,明争却常有。
官文为此非常恼火,心想你大哥曾国藩见了我也得敬我三分,更何况你是巡抚我是总督,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领导!你曾老九居然拿我不吃劲,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可是官文这个人虽然是个十足的小人,但他能力不强,智商可能也不够高,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整曾国荃。于是他在和他的心腹商量了半天之后,终于想出一个损人不利己的办法来整整曾国荃。
他的这个办法说起来其实挺可笑。
因为当时湖北北部有捻军起义军在活动,官文于是上奏朝廷保奏曾国荃去鄂北剿捻。其实不用他保奏,曾国荃本来就是带兵打仗出身,现在又在湖北巡抚的任上,所以他去剿捻,本来就是职责所在,也是他非常情愿的事儿。所以这种活儿对曾国荃来说不算什么,官文也根本不可能因此就能整到曾国荃。但官文可笑的是,也是他心理阴暗的地方,他保奏曾国荃去剿捻的职务是“帮办军务”,这也就是他所谓要整整曾国荃的地方。
因为是湖广总督官文保荐,又是面对湖北境内的捻军,所以朝廷没有任何意见,完全按官文的奏请批复了下来,包括任命曾国荃这个“帮办军务”之职。
曾国荃大老粗一个,一看官文保奏他带兵剿捻,一开始还挺高兴,兴致勃勃地就要带兵出发。但他不知道这个“帮办军务”到底是个什么级别的职务,想想按照朝廷的规矩总该上个表、谢个赏什么的。于是他打算拟表写个专折为这个“帮办军务”到皇帝那儿谢个恩。但曾国荃文化不高,心里没底,把不住这个谢恩专折到底应该谢到个什么地步,所以他就写信问当时正在江淮之间带兵的曾国藩。
曾国藩一看弟弟的来信,当时就气乐了。他回信告诉曾国荃,这个“帮办军务”根本就不是个实职,只是调侃人的虚职。当初从太平军那边儿投降过来的将领,刚投降过来的时候,朝廷还不十分信任他们,一般会任命个“帮办军务”。所以就这个“帮办军务”,根本就不用给皇帝上表谢恩,要为此上表谢恩,那真是要贻笑天下。但事情已然到这个份儿上了,你也不要推辞,更不要因此生气,最好权当没这回事。曾国藩最后还一再叮嘱,说处理朝廷上下公文的时候,千万别署这个头衔,要不然会让人家笑你没文化的。
原来,官文所谓要整整曾国荃,也不过就是拿个“帮办军务”的虚名来调侃、讽刺、挖苦这位武夫曾老九。
按理说,官文憋着劲儿要报复曾国荃,所作所为也不过如此,可见智商确实不高。正如曾国藩所言,这种小人你完全没有跟他较劲的必要。但曾国荃火爆脾气,一了解真相,立刻气炸了连肝肺,锉碎了口中牙:“好你个官文,我说你怎么好端端会来拍马屁呢,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曾国荃越想越气,他心无城府,心里这股对官文的怒气立刻被另外一个小人看了出来。
此人名叫丁守存,当时任湖北粮道,主管粮草后勤,本身坐着个肥缺,再加上人又贪,所以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官文作为湖广总督,曾经抓到过丁守存贪污的证据,可是他居然不查办丁守存,而是拿这些证据反复敲诈丁守存。可见,这个官文更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丁守存大部分家产都被官文敲诈光了,心里对官文也恨得要命。现在他看曾国荃对官文忿忿不平,于是鼓捣曾国荃,说官文一方面保奏曾国荃去剿捻,同时又让自己这边不给曾国荃供应粮草,这在当时可是重罪。而且丁守存还列举了一大堆官文在任上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贻误军政甚至还有结交私党的证据。
曾国荃本来就愁没处下口,现在这个丁守存一下把这么多证据送上门来,他恨不得马上就把官文从湖广总督的位置上给扒拉下来。于是他决定立刻向朝廷参劾官文。
可是曾国荃自己文化水平一般,虽然久经曾国藩的教导,但写起这种文章来毕竟跟大哥没得比,要不然也不会连个“帮办军务”都搞不清。现在虽然有了证据,可这种参劾文章到底该怎么写呢?
刚好,正在曾国荃“下笔如没神”的时候,他那个最有才的侄儿,也就是曾国藩最为器重的大儿子曾纪泽来湖北看望叔叔曾国荃。曾纪泽的文章是曾国藩一手调教出来的,文名早著天下,自然好得没话说。曾国荃一看,刚好,我可爱又有才的纪泽侄儿,你就代劳一下,帮为叔我写这篇参劾昏官的奇文吧!
曾纪泽当时还年轻,也没有官场经验,但他屡经父亲的言传身教,还是比较慎重的,于是对老叔说——您老看这事是不是应该先请示一下我的父亲、您的大哥、号称政坛常青树的那位曾某某呢?
曾国荃一听,连连摇头。说你爹那性格,前怕狼后怕虎的,又向来反对跟人起争执,整个就是个老好人,你去问他,这事肯定黄。现在官文这样的贪官、昏官,尸位素餐,把持着一方军政大权,这对国家来说就是个祸害,我们出手除了他,那是大丈夫义不容辞的责任啊!
曾纪泽看老叔这么坚决,于是在曾国荃一再催促之下,完全按照曾国荃的口诉,罗列了官文十大罪状,洋洋洒洒数千言,写就一篇惊人的弹劾奇文。
为什么说它惊人呢?
一是因为文中所列罪状实在太过惊人。说官文贪赃枉法也就罢了,关键还说他跟刚刚被杀掉不久的肃顺等人勾结,属于奸党重要成员。咸丰死在热河的时候,肃顺是顾命八大臣之首,后来慈禧发动政变,把肃顺杀了,并把肃党一网打尽。慈禧跟肃顺是死对头,提起肃顺就恨得牙痒痒的,现在说官文是肃党的残余,这可是个惊天的罪状。说官文是肃党也就罢了,这封奏折还说官文与军机处各大臣暗中勾结,这要是真的话,连军机处的各位重臣岂不是与肃党也撇不清关系了吗?所以说,内容十分惊人。
第二个惊人之处,就是这篇文章的文风表现了。曾纪泽毕竟不常写这种应用性的公文,所以他按照文学创作的笔法来写,虽然是一副“笔落惊风雨,文成泣鬼神”的架式,可这毕竟是一篇事关重大的弹劾公文,所以这种文风反而让人感觉华而不实,显得没有底气。用这种文法来写重要的公文,这在当时也算是惊人的了。
可是,曾国荃正在气头上,不管那么多,他眼里只有可恼可恨的官文和“帮办军务”的四字嘲讽。于是,在曾纪泽写好文章之后,他立刻派人递交朝廷,要给官文一个下马威。
曾国藩以两江总督的身份正在江淮之间带兵剿捻,他虽然鞭长莫及,不知道弟弟会出此昏招,但他毕竟耳目众多,曾国荃的弹劾密折才送上去,他立刻就知道了。曾国藩知道弟弟闯了大祸,但他不是先急着训弟弟、训儿子,而是让曾国荃立刻把弹劾奇文的底稿快马送来给自己看。曾国藩细看过底稿之后,写了长长的信,既分析了这篇文章的得失利弊,又反复开导教育弟弟和儿子。指出他们的错误,一在“长傲”,一在“多言”,表面上欲与人争论是非,实际上是自己太过骄傲,这才会陷入这种不必要的是非纠缠,而且还陷得这么深!
经过曾国藩的分析,曾国荃也后悔了,曾纪泽更是后悔得不行,也不敢再在叔叔那儿呆了,赶快起身回湖南老家,离开是非之地。
曾国藩看事已至此,立刻联系湘军各大统帅,开始替曾国荃应对这个危局。
一切如曾国藩所料,曾国荃这篇草率的弹劾文章在朝廷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军机处的重臣一看曾国荃居然胆敢把他们也牵连进去,立刻群情汹涌,说曾国荃诬告官文,指责军机,存心不良。不仅所奏罪状完全不实,而且指官文为“肃党余孽”,实在用心险恶,要求按例反坐,治曾国荃诬陷之罪。
慈禧看了曾国荃的奏折也挺糊涂,因为她根本想不到曾国荃会来这么一手。她要依仗湘军和淮军为她守江山,也不敢轻易动湘军的核心将领,尤其这还是曾国藩的亲弟弟。但曾国荃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嘛,官文是满族官员,又是当地总督,你曾国荃来这么一手,不是莫名其妙吗?所以慈禧拎不清情况,只得派钦差到湖北调查。
当然,以慈禧的精明,她虽然拎不清其中的细节,但知道这一定是满汉官员两股势力之争的表现,她也乐于见两边斗一斗,这样她才好控制全局,让两边相互制衡。
但让慈禧没想到的是,钦差才上路,她就收到了来自曾国藩和左宗棠的两个密折。曾国藩的密折,居然是密保官文,说官文好话的。左宗棠的密折则是盛赞曾国荃弹劾官文的奏折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好文章,让慈禧应该按曾国荃所奏严查官文诸多贪赃枉法的劣迹。
慈禧一看,连湘军内部对这事都态度不一,就知道这不是湘系集团刻意进行的一场政治策划,而她又通过这事看到了满汉官员之间,甚至湘军内部领导层之间的矛盾,这是她最乐观其成的事儿。所以她最后把这事儿按总督、巡抚同城不和的惯例处理,给了曾国藩一个大面子,把官文内调京师,给了个大学士的头衔加以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