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这样的手段,叔孙州仇才将郈邑收回来。孔丘敏锐地抓住这件事做文章,在朝会上说:“祖宗明确规定,卿大夫的城池,周长不能超过百雉。现在三都全部超标,建得又大又坚固,不但成为国家的忧患,也成为众卿(指三桓)的忧患。如若再不拆除,叛乱的事情随时可能再度发生,国家的利益受损,家族的利益也得不到保障,请问,你们谁愿意这样吗?”
孔丘的话像重锤击在季孙斯和叔孙州仇的心上。叔孙州仇刚刚遭受叛乱之苦,季孙斯同样心有戚戚焉——当年南蒯之乱,起自费邑;阳虎之乱,费邑的公山不狃出力甚多,而且负隅顽抗最久,直到前年才被攻克。费邑带给季氏家族的麻烦委实不少!
会议讨论的结果,是由孔丘的得意门生、季氏的家宰仲由负责监督实施“堕三都”。
叔孙州仇主动拆毁了郈邑的城墙。季孙斯将要拆除费邑城墙的时候,遭到费邑人的反对。阳虎的余党公山不狃、叔孙辄带一部分费邑人潜入曲阜,企图发动政变。孔丘早有准备,安排三桓和鲁定公进入季氏的祖庙躲避,命令大夫申句须和乐颀带兵讨伐叛军,曲阜的居民也拿起武器帮助孔丘,将叛军赶出了曲阜。
经过这件事后,费邑的城墙也被顺利拆除。
轮到成邑的时候,遇到了真正的问题。成邑的长官公敛处父对仲孙何忌说:“成邑是鲁国的北大门,如果拆毁成邑的城墙,齐国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入侵鲁国,对国家不利。而且成邑是孟氏家族的保障,没有成邑就没有孟氏。您可以装作不知道,反正我是不同意这件事。”仲孙何忌本来就不愿意,听到公敛处父这么说,果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皮球踢回给了孔丘。
这个时候,只能采取武力来解决了。同年十二月,鲁定公亲率大军讨伐成邑,结果是“弗克”。成邑太坚固了,如果不是自愿拆除,外人很难攻得进来。
孔丘最终也没能拆除成邑。“堕三都”变成了“堕两都”,显然有些差强人意。但是如果考虑到他是百余年来向三桓开刀的第一人,而且成功地削弱了其中两家,这样的成绩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堕三都”的第二年,孔丘五十六岁,走到了仕途的最顶点。这一年春天,鲁定公命他以大司寇的身份代理宰相。
春秋时期,各国官制互不统一,而且变动很大。鲁国在“三桓专鲁”之前,曾设有大宰,相当于宰相。三桓兴起之后,权力由公家转向卿家,大宰这个岗位逐渐荒废。孔丘“行摄相事”,见于《史记》的记载,估计也是鲁定公不敢太刺激三桓,临时想出的一个职务。不管怎么样,孔丘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全国发号施令,实现自己的抱负了。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孔丘执政后,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竟然时常出现了笑容。学生们见了,表示不理解:“您不是经常教育我们说‘君子大祸临头而面无惧色,升官发财而面无喜色’吗?”孔丘的反应很快:“是这么说的。但我不是还说过‘君子高兴是因为可以礼贤下士’吗?我现在代理宰相了,可以提拔很多人才,当然高兴!”
话虽如此,他执政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不是招贤纳士,而是诛杀大夫少正卯。
少正,是周朝设立的官职。少正卯,有可能是以少正为氏的卯,也有可能是担任少正的卯。据记载,少正卯在鲁国是个颇有影响力的人物,经常在朝中和街头巷尾议论孔丘的新政,对其提出尖锐的批评。孔丘还在当大司寇的时候,就已经看他不顺眼。等到孔丘大权在握,少正卯仍然不知道收敛,结果惹来杀身之祸,而且被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孔丘诛杀少正卯,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公案,最早见于《荀子》的记载:
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门人进问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夫子为政而始诛之,得无失乎?”孔子曰:“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以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是以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仕,管仲诛付里乙,子产诛邓析、史付,此七子者,皆异世同心,不可不诛也。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忧也。”
这段古文不难看懂。孔丘杀少正卯的理由,一言概之,“妖言惑众”。《史记》估计也是以《荀子》为蓝本,说孔丘“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
但是宋代大儒朱熹认为此事不可信,理由是:《荀子》成书在孔丘死后百年,其间《国语》《左传》《庄子》等著作均未提到此事,《论语》也没有任何记载。试想,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连《左传》都不记载呢?
孔丘究竟有没有杀少正卯?
在《论语》的记载中,孔丘曾经说过:“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又说过:“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意思都是君子顾全大局,能够容纳不同意见;小人务求意见一致,但是各怀鬼胎,难以团结。以此看来,孔丘很宽容,不太可能因为少正卯说了不利于他的话,就动了杀心。孔丘还说过:“攻乎异端,斯害也已。”钱穆先生翻译为:“专向反对的一端用力,那就有害了。”说明孔丘在学术上也应当是一个主张宽容的人。
这样一位宽容的孔丘,怎么可能一旦做了大官,就采取非常残暴的手段,将少正卯给杀了呢?如前所述,公开的理由是少正卯过多批评现政权,具有煽动性和颠覆性,很有可能动摇了统治基础。但问题是,少正卯的学问与官方的理论不一致,孔丘的学问也不过是秉承着几百上千年前的周礼,根本没有与时俱进,与当时官方的理论也不一致啊。要说批评现政权,孔丘更是批得头头是道,什么“八侑舞于庭”,什么“三家者《雍》彻”,什么“季氏旅于泰山”,全部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口诛笔伐,他在台下的时候,对现政权的批判绝不可能亚于少正卯。因此,孔丘杀少正卯的公开理由,完全可以用在孔丘自己身上,让人难以接受。这样一来,关于这一段历史公案的真相,《荀子》中提到的原因就令人生疑了。在本书作者看来,关于少正卯被杀的真正原因,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其中内情恐怕只能有待于先秦史料的进一步发现和解读了。
六卿内斗,晋国分裂的前兆
公元前501年秋天,齐景公亲自率领大军西进,包围了晋国的夷仪(今河北省邢台境内)。
这一年,是齐景公即位的第四十七年,距离当年齐庄公讨伐晋国正好五十年。
齐景公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进攻晋国,倒不是为了纪念其兄齐庄公的赫赫武功,而是因为不久之前,晋国中军元帅士鞅突然去世,荀跞接替他成为头号权臣,晋国政局未稳,有机可乘。
《左传》对这场战争的描写很有趣,没有宏大场景,没有刀光剑影,甚至没有双方主帅的特写,只有三个齐国人在那里搭台唱戏——
有一个叫敝无存的士人将要参战,他的父亲张罗着给他在村里定了一门亲事,想要他结了婚再走。那姑娘长得很端庄,家境也不错,更重要的,姑娘她爸的叔叔是当地的大夫,攀上这门亲戚,敝家脸上有光,说不定还能对敝无存的仕途有所帮助。外人看来很理想的一门亲事,却被敝无存一口拒绝。他老爸说:“你疯了,人家姑娘明天就上门,你要是敢把她送回去,她家不找咱家拼命才怪?”敝无存说:“要不您留着用?”他爸给了他一耳刮子。敝无存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说:“我跟您开玩笑呢,我早想好了,人也不用退回去,就嫁给我弟弟吧!”他爸说:“这姑娘有啥不好?我跟你说,就你那德性,还高攀人家了。”敝无存说:“高攀?现在看起来确实是有点。可是等我打完这仗,如果能够活着回来,我可是非国、高氏之女不娶!”他爸眼睛瞪得老大,连连摇头说:“你这孩子,太狂妄,实在是太狂妄。”
国、高二氏世代为卿,在齐国乃是贵族中的贵族。敝无存一介士人,想娶国、高氏的女儿,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是如果能够在战争中立下奇功,那又另当别论了——齐景公治下,齐国极其崇尚武力,凡有战功者,封赏有加,格外恩宠。屌丝傍上白富美,并非完全不可能。
敝无存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参加了夷仪之战。他一手擎着齐军大旗,一手举着盾牌,像一颗耀眼的明星划过战场,第一个登上夷仪的城墙。他明白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但是要泡到国、高氏的女儿,还差那么一点火候。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战旗插在门楼上,转身又冲下门洞,企图砍死那里所有的敌兵,将城门打开,放大军入城。
结果他被敌人砍死了。
敝无存的英勇表现鼓舞了全体齐军的士气。大夫东郭书和犂(lí)弥相约登城。犂弥是鲁国人,当年随着鲁昭公流亡到齐国,就在齐国安顿下来。他对东郭书说:“我跟着你,登上城墙后,你向左冲杀,我向右冲杀,等到咱们的手下全部登上城墙才能下去。”东郭书说:“好啊,就这么办!”等到东郭书登上城墙,如约向左冲杀,犂弥却先跳进了城。战斗的间隙,两个人坐在一起休息,犂弥笑道:“我可是比你先入城哦!”东郭书马上站起来,穿好衣甲,拿起武器,说:“先是你给我出难题,你自己不遵守约定,现在又来调侃我。赶快拿起武器,我要跟你决斗!”犂弥大笑,说:“我跟着你,就好像骖(cān)马跟着服马,哪里能够抢先?”
一辆战车有四匹马,中间两匹为服,外边两匹为骖。服马背上装有游环,骖马之辔由外穿过游环,再控制于车夫手上,所以骖马总是跟着服马走。东郭书听到这个比喻,不觉大笑。
战后,齐景公论功行赏,敝无存已死,因此第一个要赏犂弥。犂弥推辞道:“其实有比我捷足先登的,我是跟在他后面。这个人戴着白色头巾,披着狐狸皮斗篷,健步如飞,所向披靡,他才是此战的英雄。”齐景公说:“那快将他找出来啊!”犂弥便将东郭书带到齐景公面前,说:“就是此人。我郑重地将国君的赏赐让给他。”东郭书谦让道:“还是赏给犂弥吧,他是宾旅之臣,我理当让他三分。”齐景公十分高兴,最终决定还是将此战的首功记到犂弥头上。
至于那位一心想当乘龙快婿的敝无存,死后可谓哀荣备至。齐国大军驻扎在夷仪,齐景公发布了一道命令:“有谁找到敝无存的尸体,赏五户,不供役事。”相对于一具尸体来说,五户奴隶和终生免除劳役之苦,这个价格实在是有点高了。更让人目眩的还在后面。尸体找到后,齐景公三次为其穿寿衣,赐予犀牛皮装饰的车子和长柄罗盖作为殉葬。举行葬礼那天,全军默哀相送,挽灵车的人不是站着行走而是跪行,齐景公还亲自为其推车三次。
齐国进攻夷仪的同时,卫灵公也配合作战,包围了晋国的寒氏(今河北省邯郸境内)。晋国邯郸大夫赵午带兵抵抗。赵午乃是赵穿的后人,与赵鞅同宗,论辈分算是赵鞅的族弟。卫军攻破寒氏城的西北角,据而守之。赵午的部众作战不力,连夜遁逃。
夷仪之战后,齐景公加快外交攻势。公元前500年夏天,齐鲁两国举行夹谷之会,两国实现和平。同年冬天,齐景公、卫灵公和郑国的游速在安甫(地名,今不详)举行会议。公元前499年冬天,鲁国也与郑国签订了和平条约。这样一来,齐、郑、卫、鲁四国同盟逐渐形成,齐景公蓄谋已久的反晋事业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面对齐国咄咄逼人的攻势,晋国也采取了相应的反制措施。公元前500年夏天,晋国派赵鞅带兵包围了卫国的首都帝丘。赵午急于报去年的寒氏之仇,带着七十名步兵杀入帝丘西门,大呼邀战。卫国人打开城门与之厮杀,不分胜负。
赵午回来后,满营夸耀自己的伤口。大夫涉陀,也就是那年抓着卫灵公的手腕浸血盆子的那位仁兄,不以为然地说:“您也算是勇敢了,但是卫国人并不怕你。如果是我去,他们连门都不敢开。”也带领七十名步兵,一大早杀到帝丘的门下,命令他们在门前左右站好,像树木那样一动不动。到了中午,卫国人仍然不敢开门迎战,涉陀才退回营。
但是,以赵午、涉陀之勇,帝丘仍然难以攻下。赵鞅只好退兵回国,却又不甘心,派人给卫灵公送去一封信,责问他为什么要背叛晋国。卫灵公回道:“问问你们的涉陀、成何吧!”赵鞅一调查,才知道涉陀和成何对卫灵公做过什么。他将涉陀抓起来,再派人向卫灵公赔罪,请求重建同盟关系,又被卫灵公拒绝。赵鞅又急又气,干脆杀了涉陀。成何得到消息,赶紧逃到了燕国。
然而这样仍然不能挽回卫灵公的心。他给赵鞅送来五百户奴隶,意思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批奴隶是我送给你的私人礼物,作为当年入侵寒氏的赔罪,与国家无关。赵鞅将这五百户奴隶交给了赵午,说:“目前形势不明朗,暂且将这些人安置在邯郸。”
不久之后,赵鞅又命令赵午将这些奴隶转移到自己的居城晋阳。赵午本人倒没什么意见,但是他的家臣们认为不妥,说:“卫国送那份大礼,本来就是为了补偿我们在寒氏之役中的损失,如果将他们转移到晋阳去,岂不是拂了卫侯的好意?以后我们再和卫国打交道,就不那么好办了。不如这样,我们出兵讨伐齐国,齐国必然报复,那时候我们再将人送去晋阳,也有个名头,卫国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这群家臣的逻辑之混乱,后世研究历史的人一直没有弄明白,总之赵午听从了他们的意见,发兵入侵齐国边境,然后才将那批奴隶送去晋阳。
齐国果然出兵报复。卫国似乎也没有领会赵午的苦心,积极响应齐国的号召,发兵相助。于是公元前497年二月,齐、卫联军渡过黄河,洗劫了晋国的河内地区。根据齐国人战前预测,河内远离新田,晋国首脑得到战争警报,至少要数日;整顿军马,又需十余日;待晋军主力赶到河内,至少是三月的事了,联军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可以自由行动。
有一天齐景公请卫灵公赴宴,吃到一半,突然齐军探子来报:“晋军来啦!”卫灵公有点紧张,齐景公却很镇定地说:“来得好!”请卫灵公登上自己的战车,亲自驾车冲出营门,去迎战晋军。卫灵公吓得脸色发青,结果虚惊一场——原来是探子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