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夫差来袭
齐景公死的时候,留给儿孙的是一个强大到足以和晋国抗衡的齐国。但是,如同他自己早就预料到的一样,随着他的去世,这个强大的齐国迅速滑入到陈氏家族的掌控之中,他的儿孙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权力被外人侵占剥夺,两百多年前“陈氏代齐”的预言,渐渐变成了现实。
齐景公去世的前几年,诸子鬻姒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荼。诸子,不是诸子百家的诸子,而是天子及诸侯的小妾的通称。在那个子以母贵的年代,身为诸子之子的公子荼,地位当然不高。然而齐景公对公子荼特别宠爱,有事例为证:曾经有一天,齐景公将一根绳子绕在自己脖子上,让公子荼像放牛一样牵着,在院子里玩耍,不小心失足摔倒,门牙都被磕掉两颗。周围的人都吓得大惊失色,可齐景公依旧笑眯眯的,一点也不生气。这是典型的老来得子,过度宠爱。
群臣看出齐景公对公子荼的感情不一般,很担心他立公子荼为储君,故意问他:“您年事已高,却还没有立大子,可怎么办?”齐景公不耐烦地说:“哎呀呀,你们几位可真是爱操心啊!总是这样忧虑重重,很容易得病的。听我这个老头子劝一句,趁着现在还年轻,快去寻欢作乐,别为国家有没有大子这样的事情瞎操心。”
群臣的担心,绝对不是瞎操心:一则公子荼地位不高,身后没有强大的外援;二则他年纪尚幼,根本无法治理国政。如果让他继承君位的话,既不利于齐国的稳定,对他本人也没什么好处。但是齐景公吃了秤砣铁了心,临终之际,果然将公子荼托付给了上卿国夏和高张,而且将群公子(其他儿子)统统安置到莱地(今山东省烟台境内)去居住,以免影响公子荼顺利接班。
国、高二氏忠实地执行了齐景公的命令,将公子荼扶上了国君的宝座。群公子深知政治斗争的厉害,马上各自逃散。公子嘉、公子驹、公子黔逃到卫国,公子阳生、公子鉏逃到鲁国。一时间,齐国境内人心惶惶,莱人还编了一首歌来嘲讽这些失势的公子哥儿:“君父死了没有资格参与埋葬,军国大事没有资格参与谋划,这么多公子哥啊,你们将要何去何从?”
纷纷扰扰之中,陈氏家族的族长陈乞显得格外镇定。
陈乞是陈无宇的少子。陈无宇死后,家业由长子陈开继承。陈开命短,即位不久就撒手西去,陈乞因此上位(《史记》记载为田乞,古时陈、田同音,陈氏即田氏,陈乞即田乞)。对于公子荼的接班,陈乞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是不妥的。但是陈家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别人看到的是大厦将倾,因而忧心忡忡;陈家人看到的是机会来了,因而暗自狂喜。
《左传》记载,国夏、高张立公子荼为君之后,权倾一时。陈乞装作跟国、高二人走得很近,每次上朝,必定与他们同车,而且立于车右,以示恭敬。一路上,陈乞便跟他们说:“朝中那些大夫啊,个个眼高手低,狂妄自大,说什么‘国、高挟国君以令百官,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何不将他们赶走’,我怕他们迟早要对你们二位下手,你们一定要早作考虑,先下手为强,稍有迟疑,恐遭不测!”到了朝堂之上,又悄悄地说:“你们看,堂下这些人都是虎狼啊,看见我站在你们身边,个个都恨不得扒我的皮,吃我的肉,太可怕了!还是让我跟他们站到一起,免得被杀。”到了堂下,跟诸位大夫站在一列,陈乞的话可就变了:“据我所知,国、高二人仗着有国君支持,想将你们一网打尽,说什么‘国家不稳定,就是因为有堂下这些人,不如将他们全部消灭,好让国君放心’。他们打这个主意已经很久了,只是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你们何不先发难?要是等到他们动手再有所反应,只怕悔之莫及。”
通过这样上蹿下跳,陈乞居然说服了朝中绝大部分官员起来反抗国、高的压迫。公元前489年六月,在陈乞、鲍牧(鲍国之孙)的领导下,诸位大夫拿起武器,带领族兵攻入公宫,将公子荼置于控制之下。国夏、高张闻讯,连忙赶去营救。双方在临淄的大街上发生巷战,国、高二氏惨败,被迫出逃到鲁国。
同年八月,寓居鲁国的公子阳生秘密会见了前来进行国事访问的齐国大夫邴意兹。邴意兹向阳生转达了陈乞的问候,并邀请阳生回齐国去主持大局。
阳生没有表现得过分惊喜,而是问了一个问题:“国家现在不是有主人吗,为什么要叫我回去?”
邴意兹说:“您也知道,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完全没有办法治理国政。陈相国认为,众多公子之中,唯有您识大体顾大局,堪当大任。”
阳生眼皮跳了一下,问道:“陈乞已经当了相国了?”
邴意兹笑道:“没有,但也差不多了。”
阳生说:“那他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来迎接我回国?还要派你来,把事情搞得这样神神秘秘。”
邴意兹说:“您有所不知,朝中诸位大夫意见不统一,尤其是鲍牧的工作不太好做。陈相国以为,非常之世,当采取非常之手段,是以派下臣前来,秘而不宣,以免引发不必要的动乱。但是陈相国保证,只要您肯回去,他必能让您当上国君,这一点无须怀疑。”
阳生犹豫不决。平心而论,他在鲁国过得还不错。一是远离了国内的纷争,无性命之虞;二是季氏的新任族长季孙肥(季孙斯之子)将一个妹妹嫁给他,无衣食之忧。但是,国君的宝座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他决定去找兄弟公子鉏商量一下。
公子鉏字且于,当时住在曲阜的南门内,因此被称为南郭且于,是不是战国时期那位南郭先生的先祖,现在已经无从考证。阳生去见南郭且于的时候,亲自驾着马车,没有带任何随从。他对南郭且于说:“前些日子我送了几匹好马给季孙肥,他似乎不太满意。现在又找了几匹,你先帮我看看如何?”兄弟俩共驾马车出了城门,眼看四下无人,阳生才将实情相告。南郭且于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建议。
阳生回到自己的住所,看见自己的家臣宰予,也就是被孔丘评价为“朽木不可雕也”的那位高徒,站在门口相迎,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别瞒着我,我全都知道了”。阳生也不跟他打哑谜,直接告诉他:“这一次回国,你别跟着我,回去保护壬,等我的消息。”壬就是阳生的儿子公孙壬。由此可见,阳生对于回国这件事,还是存有疑虑的,没将老婆孩子统统带走,算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几天之后,阳生悄悄进入临淄。陈乞先是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小妾的娘家,后来又让他化装成仆人进入公宫。
同年十月,陈乞突然宣布立阳生为君,也就是历史上的齐悼公。并为此召集文武百官在宫中集会,宣誓效忠新君。对于这一决定,大多数人不觉得奇怪,甚至都能接受,唯有陈乞的同谋鲍牧心里不痛快。
盟誓那天,鲍牧看上去像喝得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由家臣鲍点驾车前往公宫。鲍点问陈乞:“此前没有任何消息,现在突然立了新君,请问是谁的意见?”
陈乞的反应很快,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说:“可不就是你家主人的意思吗?”又对鲍牧说:“哎呀,您怎么喝醉了呀,您倒是对大伙说说,当初可是您要我这么做的啊!”
没想到鲍牧根本没醉,突然睁开眼说:“你忘了先君是多么宠爱孺子(指公子荼),曾经把自己当作一头牛,让他牵着走,不小心摔断了牙齿的事吗?”
这句话的原文是:“汝忘君之为孺子牛而折其齿乎?”鲁迅曾有诗云:“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孺子牛的典故,就出自鲍牧这句话。鲍牧的意思很明确,先君如此宠爱公子荼,你却要将他赶下台,对得起先君吗?
陈乞没想到鲍牧还有这么一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应对。倒是齐悼公很镇定,对鲍牧说:“您这样说,说明您是一个正直的人。如果我能够成为国君,必不会因您今天所说的这些话而记恨于您;如果我不能够成为国君,那也是天命,请您不要为难我。凡事符合大义则进,不符合大义则退,我岂敢不听从您的命令?今天我能不能当上国君,全在您的一念之间,我不敢强求,只是无论是哪种结果,都不要让齐国再动乱下去,好吗?”
陈乞听了,暗中朝齐悼公竖起大拇指。鲍牧愣了半晌,长叹一声,说:“无论怎么说,您也是先君之子啊!”这就等于承认了齐悼公的地位了。但他紧接着提出了一个要求:即位之后,不能杀公子荼,让齐景公的小妾胡姬带着公子荼去赖城居住。
齐悼公满口答应。但是上台后不久,他就派大夫朱毛去找陈乞,说:“如果没有您,寡人就没有今天。然而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一个国家如果有两个主人,那就是灾难。请您务必将寡人的意思传达给诸位大夫。”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明白:不杀公子荼,他这个国君就当得不安稳,请陈乞作主把这事给办了。
这一下,连陈乞这个老阴谋家都觉得应付不来了。他带着哭腔对朱毛说:“大夫们都已经宣誓了,国君还是不相信我们。齐国内有饥荒之困,外有兵革之忧,而孺子年幼,所以请国君回来主持大局。不是为齐国考虑的话,孺子何罪,以至于我们这些人非要推翻他的统治?”
朱毛回去复命。齐悼公一听就明白了,陈乞这是在警告他,不要胡思乱想,他之所以能够当上这个国君,完全是因为运气好。如果把陈乞惹毛了,再将他推翻也是易于反掌。齐悼公很紧张,后悔自己说过那样的话。朱毛却不以为然,说:“您大事问陈乞,小事可以自己作主。”
齐悼公“咦”了一声,说:“真的可以这样吗?”
朱毛说:“当然可以,您是齐国的国君啊!”
齐悼公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不久之后,朱毛奉命将公子荼从赖城迁到骀地(今山东省潍坊境内),在路上将其暗中杀掉,随便找了个地方埋葬了。
陈乞所说的兵革之忧,并非空穴来风。
公元前488年春天,晋国的赵鞅再度出兵卫国,企图将蒯聩送回卫国去争夺君位。齐国的同盟宋国,也因为齐景公去世,又投入了晋国的怀抱,派兵入侵郑国。战火虽然没有直接烧到齐国的土地上,却让齐国人感到了危险的临近。
然而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西方的晋国,而是来自南方的后起之秀——吴国。
就在这一年夏天,一向不显山露水的吴王夫差突然来到山东的鄫(zēng)城(今枣庄市境内),指名道姓要与鲁哀公举行会盟。
鲁哀公心想,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于是应召前往,而且在鄫城设宴招待夫差。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吴国人提出:招待吴王,必须大礼,请鲁国准备百牢相待。
前面说过,一牢为牛、羊、猪各一头。按照周礼,诸侯相见,最多使用七牢。公元前521年,士鞅访问鲁国,要求使用十一牢之礼,已经是异数。现在吴国人一开口就是百牢,委实让鲁国人有点吃不消。要知道,三百头牲口陈列在院子里,简直就是个屠宰场,要不就是个烧腊铺,谁还有心情喝酒啊!但吴国人不理这些,坚持要这个待遇,而且说:“你们招待晋国的大夫都可以用十一牢,招待吴王用百牢,难道不应该吗?”
鲁国派大夫子服何去和吴国人交涉,说:“当年晋国的士鞅贪婪无礼,倚仗晋国欺负我国,所以我们才答应他使用十一牢。吴王如果以礼号令诸侯,就应该按照规定来办。周礼规定,就算是天子招待诸侯,也不过十二牢之礼,顶天了。吴王如果弃周礼于不顾,那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照办,只不过这一百牢之礼,可是比士鞅还过分哦!”
吴国人根本不理他那套,坚持要用百牢。
子服何对鲁哀公说:“吴国怕是要灭亡了。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一年只有十二个月,十二就是天数,吴王要求的比天数还多。而且吴国与鲁国同为姬姓子孙,本应遵从周礼的规定,他却视周礼如无物,这是忘本啊!这种欺天灭祖的人,咱们惹不起,还是答应他吧。”于是鲁哀公以史无前例的百牢之礼招待了夫差。
即便是这样,吴国人还是觉得鲁国不够意思。大宰伯嚭随同夫差出访,向鲁国人提出:要季孙肥到鄫城来相见。
季孙肥心想,我好歹是鲁国的上卿,堂堂的三桓之后,听命于吴国的大宰,岂不是太掉份儿了?再说了,曲阜到鄫城四百余里,又不是四十里,哪能说去就去。于是派孔丘的得意弟子端木赐前去应付。伯嚭看到端木赐,很不高兴,说:“两位国君不远千里来相会,贵国的大夫却不想出门,这是什么道理?”
端木赐回答:“这是害怕贵国啊!贵国不遵周礼,行事怪异,难以常理推测,我们不得不小心防范。寡君听从吴王的召唤来到这里,他的大臣当然要坐镇国内,以防生变,您说是不?”
伯嚭哑口无言。端木赐回到曲阜,便对季孙肥说:“吴国没什么好怕的,长久不了。”
这个判断给鲁国带来了严重的后果。
夫差和鲁哀公会盟的时候,长期受到鲁国欺负的邾国仿佛看到了希望。邾隐公主动跑到鄫城,要求参加会盟。夫差当然来者不拒,爽快地答应了邾隐公。但鲁国人心里便不乐意了:邾国邻近鲁国,一直受到鲁国的控制,吴国山长水远的,凭什么来当邾国的保护伞啊?你们保护得了么?
季孙肥召集大夫们开会,商量讨伐邾国的大事。
子服何亲眼见识过吴国人的骄横,认为此事万不可行,但是理由说得很冠冕堂皇:“小国侍奉大国,守信是第一要义;大国保护小国,仁爱是根本。如果我们讨伐邾国,一方面背弃了与吴国的盟约,是不信;另一方面以大欺小,是不仁。不信不仁,国家就危险了。”
仲孙何忌和季孙肥一样,是主张讨伐邾国的。听到子服何这样讲,便对大伙说:“你们也发表一下意见,我们讲民主嘛!”满以为大伙会支持讨伐行动,不料大伙异口同声,都同意子服何的意见,认为战端不可开。
会议没有统一思想,但是因为季孙肥和仲孙何忌坚持,同年秋天,鲁国还是派兵入侵了邾国。邾隐公自从和夫差喝过牛血酒,认为找到了大靠山,从此安危不愁,对鲁国的入侵毫无防备,以至于鲁军到了邾国城下,他还在城内敲钟饮酒。大夫茅夷鸿请求向吴国告急,他才反应过来,说:“别去了,鲁国离咱们那么近,鲁国人晚上敲梆子,咱们都听得到。而吴国离咱们至少有二千里路,就算现在发兵,没有三个月的时间也到不了,远水救不得近火,我们还是靠自己吧!”
鲁国人长驱直入,将邾国洗劫一空。邾隐公也成为鲁军的俘虏,被带回鲁国,囚禁在负瑕(今山东省兖州境内)。
茅夷鸿带着布帛五匹、牛皮四张来到吴国,对夫差说:“鲁国趁着晋国衰落,又认为吴国偏远,恣意妄为,欺凌小国,这是没把吴国放在眼里啊!下臣以为,邾国灭亡了倒无所谓,您的威信受到损害,这才是大事。鲁侯夏天才在鄫城与您签订盟约,秋天就背弃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您如果视而不见,让四方诸侯如何听从您的命令?”
夫差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恐吓鲁国是一回事,真正要对鲁国用兵又是另外一回事,二者不可相提并论。他一面好言劝慰茅夷鸿,安排他住下,一面将鲁国降臣叔孙辄召进宫来,咨询他的意见。
阳虎之乱后,公山不狃和叔孙辄逃到了吴国,至今已有十余年。叔孙辄听说夫差要进攻鲁国,立刻回答:“鲁国有名无实,您如果讨伐它,必定可以得志。”
叔孙辄回来之后便对公山不狃说:“咱们的机会来了,吴王要进攻鲁国,必以我俩为向导。以吴国的军力,咱们重回曲阜指日可待。”
没想到公山不狃冷冷地说了三个字,便将他的满腔热情全部浇灭:“非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