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山不狃还对叔孙辄说:“君子即便被迫离开自己的祖国,也不投靠敌国,更不应该因为心怀怨恨,就为祸乡土。我们在鲁国犯了叛逆之罪,又在吴国煽风点火,鼓励吴王与鲁国为敌,这是罪上加罪,罪无可赦。按道理说,就算吴王要求我们参与这件事,我们也要想办法回避。现在你却因为自己的怨恨而要颠覆祖国,这样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吴王如若指派你为向导,你一定要推脱,那他肯定会来找我,我自有应付之法。”
果然,不久之后,夫差决定对鲁国用兵,命令叔孙辄当向导。叔孙辄借口身体不适,没有接受夫差的命令。夫差便找到公山不狃。公山不狃说:“鲁国平时虽然没有什么亲近的国家,危急的时候却一定会有愿意生死与共的盟国。您如果一定要进攻鲁国,诸侯不可以坐视不理,晋国、齐国和楚国都有可能出兵。尤其是齐国和晋国,与鲁国唇齿相依。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您也知道,请一定考虑清楚再作打算。”
夫差说:“就算是这几个国家一起来,我也不怕,你就不用再劝了,把寡人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好,寡人不会亏待你。”
公元前487年三月,吴国大军从姑苏出发,以公山不狃为向导讨伐鲁国。公山不狃故意带着吴国人从险道行军,取道武城。武城地处沂蒙山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公山不狃料定吴军难以攻下,没想到歪打正着——当初,武城有人在吴、鲁边境种田,恃强凌弱,欺负了同样在当地开荒的几个鄫国人。等到吴军到来,那几个鄫国人便充当了向导,领着吴军从小路包抄,轻而易举地拿下了武城。
消息传到曲阜,举国皆惊。仲孙何忌问子服何:“当初你说吴国不能长久,现在吴军打到家门口了,怎么办?”子服何毫不客气地说:“吴军来了,就和他们作战,有什么好怕的?而且当初我劝你们不要攻打邾国,你们一定要打,是你们把吴军招来的。正所谓求仁得仁,不正如您所愿吗?”把仲孙何忌闹了个大红脸。
吴军攻占武城后,士气大盛,又连续拿下东阳、五梧等地,很快抵达费邑附近的蚕室。在这里,终于遇到了鲁军的主动抵抗。鲁国大夫公宾庚、公甲叔子率部迎击吴军,双方在夷地展开战斗,吴军大获全胜,公宾庚、公甲叔子和同车的析朱鉏全都战死。
战后,吴军将三人的尸体抬到夫差帐前,请夫差过目。夫差看过之后,很感慨地说:“这是同一辆战车上的人,他们拼死作战,谁都没有放弃自己的职责,说明鲁国并非有名无实,还是很有凝聚力的。要消灭鲁国,看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吴军继续前进,来到泗水边上的庚宗。这里已经离曲阜很近了。鲁国大夫微虎主动请缨,准备夜袭夫差的营帐,对其实施斩首行动。他将族兵七百人集合起来,让他们每人跳高三次,选择了最强壮的三百人,其中包括孔丘的弟子有若(即《论语》中曾经提到的有子)。微虎带着这三百人将要出发的时候,有人对季孙肥说:“微虎这样做,不足以对吴军构成威胁,反而让鲁国的优秀人物白白送命,请您一定要制止他。”季孙肥于是下令关闭城门,不让微虎他们去。即便是这样,也把夫差吓了一大跳,一夜之间转移了三次住处,仍然感到不安全。
经历了这件事后,夫差越发感到鲁国难以攻取,便向鲁国提出和谈,但是开出的条件十分苛刻。季孙肥想要接受,子服何不同意,说:“当年楚国人包围宋国,宋国到了易子而食、析骨为炊的地步,尚且没有签订城下之盟。现在我们还远远没有达到不能作战的地步,就跟敌人签订城下之盟,让鲁国的面子往哪搁?吴军轻率行动,远离本土作战,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所以主动求和。请再等待一下,不要轻易答应他们。”
季孙肥不听。子服何便自己草拟了一份盟约,来到吴军大营,跟夫差谈判。季孙肥听说之后,派人对夫差说,要把子服何当作人质留在吴国,夫差答应了。后来鲁国方面又要求吴国以王子姑曹作为人质相抵,夫差不同意,干脆将子服何送了回来。双方最终在曲阜城外签订了和约,夫差撤军回国。
鲁国流年不利。吴国人前脚刚走,齐国人后脚便到。
前面说过,齐悼公在鲁国娶了季孙肥的妹妹季姬。陈乞召他回国的时候,他担心齐国局势不明朗,没有将季姬带走。现在他觉得自己坐稳了江山,便派人来鲁国取家眷。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离开的这一年多,他那亲爱的季姬耐不住寂寞,竟然与叔父季鲂侯私通,估计还怀了孕,以至于季孙肥不敢将她送到齐国去,但又不敢向齐悼公说明原因。齐悼公大怒,派兵入侵鲁国,攻占了阐(今山东省泰安境内)、讙(今山东省宁阳县西北)两地。
齐悼公还派使者前往吴国,请夫差发兵,南北夹击鲁国。季孙肥吓坏了,赶紧将当年入侵邾国时俘虏的邾隐公释放掉,作为对夫差的献媚。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位邾隐公是个极不省事的人,回到邾国后,竟然将吴国的好处忘得一干二净,一不山呼二不万岁,甚至没给夫差写一封感谢信。夫差大怒,派伯嚭带兵讨伐邾国,又将邾隐公囚禁起来,立其子公子革为君,也就是邾桓公。
同年秋天,季孙肥终于将季姬送到了临淄。齐悼公见到季姬,什么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对她宠爱如故,并将几个月前攻占的阐、讙两地还给了鲁国。虽然史书没有明确记载,但是据本书作者推测,季孙肥之所以这个时候敢交出妹妹,是因为经过了半年,该处理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不会让齐悼公看出什么问题来了。
齐鲁两国既然实现了和平,齐悼公请吴国进攻鲁国的事,自然也就作罢了。为此,公元前486年春天,齐悼公派大夫公孟绰前往吴国,请夫差放弃出兵攻打鲁国。
很显然,齐悼公严重低估了夫差。
夫差听到齐悼公的请求,不怒反笑,对公孟绰说:“去年寡人听到齐侯的命令,要吴国攻打鲁国,所以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现在您又来告诉寡人说不必了,这真是让人无所适从啊!这样吧,寡人决定亲自去贵国聆听齐侯的命令。”
夫差说做便做。同年秋天,吴国在邗江边(今江苏省扬州境内)修筑起一座城池,并开挖沟渠,修建了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条运河——邗沟,将长江和淮河贯通。这样一来,吴国的水军就不只是在江南活动,而是能够通过运河进入到淮河流域。那水上隆隆的战鼓声,很快就要响彻山东大地了。
重创齐国,夫差野心爆棚
公元前486年冬天,吴王夫差的使者来到曲阜,给鲁哀公送来一份神气活现的命令:
“寡人不日兴师伐齐,望鲁国出兵相助。”
如前所述,这件事情起因是齐国请吴国兴师伐鲁,后来齐、鲁两国握手言和,齐国又请吴国不要出兵,导致夫差大怒,反倒联合鲁国来进攻齐国——当然,这仅仅是表面上的因果。狗血的剧情背后,是夫差早就按捺不住要入主中原的野心。
站在鲁国的角度,这个时候帮着吴国去打齐国,显然不太厚道。但是对比过吴国和齐国的实力后,鲁国很快作出一个不太艰难的决定。公元前485年春天,鲁哀公率部加入夫差的北伐大军,侵入了齐国南部。
正面进攻的同时,另一支吴国部队,由大夫徐承率领的水军则不声不响地由长江口入海,沿着海岸线北上,在胶东半岛登陆,直插齐国后方。这也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海陆协同作战,吴国的实力,委实不可小觑。
齐悼公没有为军事问题太过烦恼。当吴、鲁联军(还有邾、郯等小国的部队)抵达鄎(xī)城的时候,一场政变结束了他短短四年的政治生命。
《左传》记载:“齐人弑悼公。”究竟谁是“齐人”,却语焉不详。《史记》则指名道姓,认为凶手是鲍牧。但是据《左传》记载,鲍牧于公元前487年被齐悼公赐死,且言之凿凿,足以推翻《史记》的论述。《晏子春秋》认为是凶手陈氏,也就是陈乞,这种说法得到后世大多数史学家的支持。
齐悼公被杀的消息,很快通过齐国使者传到吴军大营。齐国人的意思很明白:冤有头债有主,出尔反尔得罪吴国的是齐悼公,现在他已经被我们杀死了,您是不是可以退兵了?
夫差的反应让齐国使者不知所措——他命令全军披麻戴孝,自己跑到军门之外,号哭了三天。然后告诉齐国使者,寡人确实是为了齐侯而来,但是你们把他给杀了,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寡人现在要替天行道,为齐侯报仇。
夫差对吴军的实力很有信心,尤其是对徐承率领的奇袭部队寄予厚望。然而不久之后,败讯传来,徐承部队劳师袭远,水土不服,还没抵达临淄,就被齐国的地方部队打败。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夫差决定连夜撤军。
吴国第一次北伐未果而终,倒霉的是鲁国。
公元前484年刚开春,齐国部队便踏上了鲁国土地,对鲁国去年的入侵进行报复。
孔丘的弟子冉求此时担任季氏的家老,当季孙肥问到他的意见,他回答:“一卿守城,其余两卿随国君出兵到边境抵抗。”
众所周知,鲁国的三卿即是三桓。季孙肥为难地说:“我可使唤不了他们两个。”
冉求说:“不愿跑那么远也行,至少要到曲阜近郊迎战。”
季孙肥说:“我试试看。”于是去找仲孙何忌和叔孙州仇商量。果然,这两个人听说要出征,都连连摇头,表示不干。
季孙肥回去告诉冉求。冉求说:“既然这样,那国君便不能出战。请您亲自率领部队,背城而战,看他们好不好意思躲在曲阜城内当缩头乌龟。据我所知,齐军战车之数,尚不及我季氏,有什么好怕的?就算孟氏和叔孙氏不来参与,我们也有胜算。而且他们不来的话,以后鲁国的大事,就是您一个人说了算,没他们插嘴的份儿了。”季孙肥还在犹豫,冉求又说:“您现在可是鲁国的一把手,保家卫国,责无旁贷。如果齐国人杀到家门口来了,您都不能与之一战,让天下人如何看您?”
冉求这句话打动了季孙肥。第二天上朝,他让冉求跟着去,候在公宫之外。叔孙州仇看到冉求,远远地打招呼,说:“齐国人已经打到清河了。冉求,你怎么看?”
冉求大声说:“诸位君子深谋远虑,我这个小人哪里能有什么看法。”
仲孙何忌路过正好听到,觉得冉求话里有话,也掺和进来,硬要冉求发表意见。冉求回答:“小人有自知之明,发表意见之前,先要考量对方的水平。对方水平太高的话,小人就不敢乱说。”
叔孙州仇和仲孙何忌都听出来了,冉求这话表面上自贬,实际上是讽刺他们没胆识,不足与言。两人受到刺激,回到家里,便下令集合战车和步卒,准备出兵。
鲁军兵分两路。右军由仲孙何忌的儿子孟彘带领,颜羽为御者,邴泄为车右护卫;左军由冉求带领,管周父为御者,孔丘的另一位弟子樊迟为车右护卫。樊迟当时还小,季孙肥检阅了部队之后说:“樊迟未免太瘦弱了。”冉求说:“瘦是瘦点,但是不会让您失望。”
季氏的精锐族兵七千人全部被投入左军,在曲阜的南门整装待发。相比之下,孟氏就显得太虚情假意了。左军足足等了五天,孟氏的右军才姗姗来迟。
齐鲁两军在曲阜城郊展开战斗,鲁军躲在沟濠后面,不肯主动出击。这也难怪,自从三桓“三分四军”以来,一个国家三支军队,各有各的算盘,谁都想保存自己的实力,谁会犯傻呢?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樊迟,他对冉求说:“不是鲁国人不勇敢,是大伙对您还不信任,请您发布命令,我第一个出击。”冉求说:“好!”于是击鼓三通。樊迟应声而出,跃过濠沟,头也不回地朝着齐军冲去。左军将士受到感染,纷纷跟随其后,杀入齐军阵地。
正当鲁国左军气势如虹,奋勇杀敌的时候,右军却不争气地溃败了。右军毫无战意,溃败是意料之中的事。后人甚至认为,右军不是被齐军击溃,而是主动逃跑。
但是也有人表现出临危不乱的武士风范。据《论语》记载:右军将领孟之侧在逃跑中主动殿后,最后一个进入曲阜。快要入城的时候,故意拿着箭抽打自己的战马,对别人说:“不是我敢于殿后,是我的马实在跑不快啊!”孟之侧是孟氏族人,他这样做,估计也是想为孟氏找回点面子吧。
还有一位名叫林不狃的小人物,是右军的一个伍长,管着手下四名步兵。右军开始溃败的时候,手下问他:“咱们也跑吧?”林不狃说:“逃跑谁不会啊?非我所为。”手下说:“那咱们留下抗敌?”林不狃说:“大伙都跑了,就咱们五个人五条枪,抗个屁啊!”带着自己的队伍,保持战斗队型,徐徐而退,结果五人全部战死。
战斗从早晨打到中午。在右军逃跑的情况下,冉求的左军孤军奋战,竟然大获全胜。当天夜里,齐军夜遁。冉求得到情报,三次要求追击,都被季孙肥否决。
最让人无语的是右军统帅孟彘,打了败仗回来,逢人便说:“我的表现确实不如颜羽,但是比邴泄强。颜羽在战场上跃跃欲试,恨不得冲在最前面;我不想打,但我知道保持沉默;邴泄这家伙最窝囊,一个劲儿地叫‘快逃’,所以我们就逃跑了!”言毕又是一阵大笑,丝毫不觉得脸红。
夫差去得快,来得也快。同年夏天,吴军再度北上,讨伐齐国。
越王勾践听到消息,亲自率领文种、范蠡等亲信来到姑苏,预祝夫差马到成功。吴国上自夫差,下至普通士人,都得到了勾践送来的一份贺礼,人人有份,举国欢喜。唯有伍子胥愁眉不展。有人问起来,他便恶狠狠地回答:“难道吴国是勾践豢养的一条狗吗?”
那人吓了一大跳,说:“相国何出此言?”
伍子胥说:“他扔块骨头,咱们就得流血牺牲,这不是养狗吗?”
那人赶紧把耳朵堵上,不敢再听。伍子胥余怒未消,跑到宫里对夫差说:“越国对于吴国来说,始终是心腹之患。勾践现在这样温柔驯服,不过是为了掩藏祸心,请大王明察秋毫,不要上了他的当。”
夫差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但仍然耐着性子,故意问道:“若依相国之见,寡人当如何?”
伍子胥说:“停止讨伐齐国,先收拾了越国再说。齐国远在东海,就算我们打败齐国,也得不到任何好处。越国就在吴国旁边,吴不亡越,越必灭吴。”
夫差冷冷地说:“相国对越国的成见可真是很深哪!”
伍子胥回敬道:“大王难道忘了杀父之仇?”
夫差脸色大变,说:“寡人心意已决,休得再谏!”为了不让伍子胥再在身边唠叨,干脆派他出使齐国,去下战书。自古以来,两国交兵,哪有派相国去下战书的?伍子胥长叹一声,遵命而行。不过他留了一个心眼,将自己的儿子伍丰也带了过去,回来的时候,就让伍丰留在了齐国。
同年五月,吴、鲁联军攻克博城(今山东省泰安境内)。齐国亦发兵抵抗,双方在嬴城(今山东省莱芜境内)附近对峙。齐军摆出的阵势是:国书统帅中军,高无丕统帅上军,宗楼统帅下军。而吴军摆出的阵势是:夫差亲自统帅中军,胥门巢统帅上军,王子姑曹统帅下军,展如统帅右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