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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散文卷(4)

还有一个与任桐私交颇好的辛亥首义功臣名叫杨铎也就是杨闻泉的,一次与任桐同游现在的东湖,被东湖美景深深陶醉,立即著述《沙湖三唱》。其中游记一唱,喻东湖为闺秀,喻西湖为妓女,说“西湖负郭而居有如风尘美人,故亲之者较易,而享名也独早。”东湖却是“以港深藏而不露,不啻大家闺秀之不轻示人以色相也者。”这样的比喻,与历代文人墨客争先恐后渴求名垂千古、酷爱酒色自然的习性绝对相符。确实,西湖因太多文人骚客的赋诗与名妓风流的红颜相得益彰而声噪天下,东湖则因为大、野、无人附庸风雅,“养在深闺无人识”,因而至今也并无多少人真正识得。如此一比,应该是东湖的幸,而非不幸。

有必要还举一个特例:一代伟人毛泽东与东湖。新中国开国领袖毛泽东生前除了中南海,居住时间最长、接待外宾最多的地方,就是武汉东湖宾馆,现在的东湖梅岭南山。1956年5月,毛泽东第一次畅游长江,居住东湖客舍甲所,此后每年都要来东湖两次,短则十天半月,长则半年之久。1960年后住东湖宾馆梅岭一号,成为他在汉主持中央会议、处理国事、接见外国元首和友人的办公之地。众所周知,毛泽东的诗词是极具盛名的,但他对东湖不仅无一句诗词,而且几乎未着一字,这就很奇怪了。不过,伟人毛泽东在与人说话时,赞叹过东湖的美,是肺腑之言,可见他一生每年必住东湖真实的心境写照。2002年,曾任前武汉军区司令员曾思玉秘书的李必达,在其《李必达书法艺术集》里,收录了毛泽东和曾思玉的一段谈话。毛泽东说:“东湖比西湖好,这里有长江,夏天还可以游泳。东湖的樟树、桂花树、竹子……风景真好。四周的柳树、水杉树甚多,对岸是老虎尾,远处中山亭,那边是珞珈山,茂密的树林里是武汉大学校址。东湖真好!”尽管为何毛泽东不曾有诗词赞美东湖,流芳千古,但从他的言谈举止尤其每年必住东湖我们可以分析,他是热爱东湖的风景的,尤其东湖的树和水。伟人的言谈中有以下警示:东湖风景要与长江联系起来,与历史联系起来,与人文联系起来,尤其与自然特性联系起来。我觉得,东湖风景区的全面建设,必须再三斟酌毛泽东的这个谈话,毕竟这是一代伟人之所以喜爱东湖并且直接说出“东湖比西湖好”的根源所在。新中国成立以来国家领导人都有与东湖的故事,这在新中国历史上,也是颇有深意的一笔。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东湖往事从近代而至现代,再至当代,一直以来都在延伸着一条主线:让更多的人赏识东湖的自然风光。同时我深感,一直以来关于东湖文化的主线确立,不仅模糊不清而且显得相当肤浅。曾经有一批有识之士撰写过一本《东湖史话》,严格说,这确是一本迄今对东湖人文自然及其历史,较为全面而丰富的史料性、研究性著作,极有价值。从东湖现有的人文景观出发,从东湖已有的人文历史落笔,不失详尽地概述了东湖的过去和现在,著述家们的辛劳与智慧可见一斑。但该书当中有些较为牵强附会的部分,我在阅读时感到可惜。可惜是因为东湖本身的文化底蕴不足,还因为近几十年来东湖景区建设中对文化建设的严重滞缓,造成这座城市对文化视野下的东湖本质认识不足和建设言行不够。

现在东湖景观所呈现的文化意蕴,追根在楚文化、求源在楚文化,已然成为风景名胜之重要组成部分。类似行吟阁、楚城、楚市等人文景观以及后来建造的鲁迅广场等渐次深入游客记忆,要改变这样的文化建成格局,似乎没有必要。但我对东湖定位楚文化,第一感觉是牵强,其后又对鲁迅来到东湖感觉附会。鲁迅与东湖有什么关系?真正与东湖关系甚紧的任桐、杨铎、周苍柏等先辈前贤,倒是值得以实景记载并扬名青史的,比如到过新张的苍柏园的游客,绝对不会对近代东湖历史漠视,再比如尤其新中国领袖人物们在东湖的那些动人故事,如梅岭一号、长天楼等景观,已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文景观,如今却被格外疏忽。我想说的是,既然东湖没有那么多古代文人留下名篇佳句,既然东湖就是一个野性十足的良家女子,她没有骚客的造访和美誉,不曾堕落风尘在青楼用红颜撩骚,那么,东湖的淳朴和纯净,东湖的近现代文明史,不就是我们在建设东湖风景最要重点加强的吗?我们何以置东湖最宝贵的文化资源于不顾,而东施效颦刻意模仿西湖进而致使如今的东湖景区建设力度不够、文化景观凌乱不堪?如同那些题词一样,何以情不自禁集体在灵魂深处想到并提到那个遥远的西湖?真的,置身东湖,却以西湖为说话的引子,岂不是对东湖的不尊?对人间仙境般的东湖最大的侮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东湖至今不被认识,更不谈尊重和赏识了。这是东湖的悲哀,这座堪称人文历史丰厚的江城整体的悲凉,更是是东湖文化和历史从古自今全面的不幸。

Δ任桐的琴园与沙湖十六景

时间进入21世纪,武汉城市发展战略定位中,有一条我很赞同,那就是把武汉定位山水园林城市。武汉所辖各区,如江汉、江岸、汉阳、青山、洪山、江夏、东湖等等,名称上直接与山水联系,至于各区街、道中,取名山水更甚。这是武汉的自然地理优势:长江、汉江两大水系把城市一分为三,自古三镇鼎力,而连绵山峰曲折蜿蜒贯穿城市中间,形若一条美丽飘带,三镇湖泊星罗棋布,大小山丘零星点缀,天然的园林之称。不说远的,只说近代:辛亥革命之所以在武昌首义,共和之门之所以在这里洞开,与江城武汉的地理、人文密切相关。可惜的是,提倡多年的中部崛起也未见得充分利用了武汉九省通衢的地理优势,就像如今虽然定位山水园林城市却始终没有真正致力抑或致力效果黯然一样,近代中国历史上,一个赫赫有名、至死痴迷东湖风景的人物早已被人遗忘,这人名叫任桐。我们可以遗忘任桐,可以忽略东湖风景建设的推进,但由此可见武汉何以发展一直滞后,何以把很多曾经享誉中国乃至世界的武汉制造丢失得一干二净。这是一座令人常生悲情的城市,我指的是,一批批决策者中,少有做到在城市文化建设方面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积累福荫后人的文化财富力度较为缺乏。

这个名叫任桐的男人,长脸大耳,眼睛不大但很深邃,一字型胡子修剪整齐,衣冠楚楚,性情俊朗。与其说纵情山水,不如说痴迷山水。这个毕生都在山水间沉醉的男人出生浙江永嘉,字琴父,自号沙湖居士。字琴父,显见他对音乐的热爱;1916年他自号沙湖居士,可见他游遍中国山水之后惟独痴情沙湖。很多人并不知道任桐看到的沙湖,其实包括现在的沙湖、东湖、东湖风景区以及梁子湖、龙泉山。最早沙湖也称歌笛湖,是明代楚藩播种芦苇取膜为笛簧的地方。歌笛湖,一个多么令人心动的名词。清朝光绪庚子,任桐宦游至鄂,不期而遇沙湖,从此死心塌地钟爱沙湖。任桐本来就是一个“枕石以听泉声,迎风而寻松籁,鸣琴在天,画图入目,旷然写远,乐以忘忧,此余之志也”的“行者”,得遇沙湖,当然欣喜若狂兴奋莫名。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任桐闲游到沙湖,远望洪山、灵泉、九峰等山,而沙湖将所有山峰尽揽入怀,倒影水中,水清见底,波光粼粼,绿色盈盈。如此博大如此浩渺,如此纯粹如此清丽,让任桐痴了呆了傻了,心底产生很多想法,潜意识播下为沙湖正名并扬名的种子。一生宏愿,在沙湖得以灿烂实现,辉煌铸就。

所以,任桐是近代历史或曰武汉历史上第一个全面而认真梳理东湖风景的有识之士,他一生忘情山水的志向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点,终于功到自然成,把欢愉自然的全部心血,凝聚到一本寄情山水的《沙湖志》中,具体到一座占地百亩的私家园林“琴园”里。有一个说来神奇,但也可见任桐身心知恩图报的感人故事。那是辛亥革命之后,民国五年亦即1916年的八月初五,已经不问世事寄居武昌沙湖的任桐,本是到歌笛湖一带视察商埠,这时,北门外忽然跑来一条狗,口衔一个女婴,慌张中吐在任桐的眼前。任桐热爱自然,心底至善,立即将女婴抱回家中,叮嘱其妻邱氏全心抚养。其妻喜爱有加,给这个孩子取名“我改”,成为任桐的第二个女儿。此举感召苍天进而不断赐福,于是任桐时来运转,此后全是坦途,以至无限光明。次年春,任桐满怀感念沙湖赐女之恩,在武胜门外五里之遥、黄鹤楼之北、歌笛湖之西的沟口一带购地百亩,大兴土木修筑了“琴园”。那棵发生狗吐女婴的桕树保留在琴园里的“渡春桥”旁边,任桐是要留作永远的纪念。

占地百亩的琴园如今可谓了无痕迹,这都“得益于”这些年来我们这座城市一代代人对城市文化的蓄意漠视和对丰厚城市文明的无意粉碎,所以,我绝不相信那是洪水或者别的任何自然灾害对如此重要的城市景观给予的摧毁。那时的琴园,就在沙湖旁边,向南连接江夏,向北靠近青山,向西连通长江。正面是汉阳古琴台,并非面对它而取名,而是“琴父筑之,琴父居之,乃以己字字之”、“乐在乎高山流水之间”,是字琴父的任桐与伯牙那种高山流水志向的冥冥默契和呼应,巧合中确也相得益彰。就是在修筑琴园期间,任桐才发现自己原来毕生酷爱山水是上天刻意造化于己,从小生活在江南园林,长大以后遍览山水,到底还是为了有朝一日蒙受上苍之恩,吸自然之灵,亲自动手设计修造一座工程伟大、前无古人的宏大园林。有一个细节足见任桐具备深厚的园林景观审美水准:琴园开建时有一栋订价4千余金的小楼,在任桐去京办事间落成,他回来一看,大失所望,把造楼价钱支付于人后,否定原西洋风格设计,立即着人原地拆除,重建为中国古典风格的景观楼。从此,任桐专心琴园建造,亭台楼阁、曲折回廊、金石古董、名人字画等等应有尽有,所有景点楹联题咏,都是任桐一个人自作自书。毕生知识,毫无保留,尽情发挥在这座至今音讯全无了的琴园。

写到这里,我有几个疑虑产生。如此精雕细刻重资修建的琴园,如此四时景致无所不有的琴园,究竟是怎样一点点被毁掉且无法追寻一点痕迹了的呢?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当东湖风景区的建设力度逐渐加大、景区规模逐渐有声有色之后,为什么从前琴园无比优美的江南林园踪影和格调清晰的高雅审美情趣,在今天的东湖却见不到一丝一毫的再现?尽管任桐毫无疑问想在东湖兴建一个堪比西湖的园林,但他深知大沙湖的博大与丰美,远远超过其它任何城市的山水风景,因此他把琴园修建在沙湖之滨,西是长江、北是青山、南是江夏,明显位于长江和大沙湖之间,西面长江东居沙湖,为这座城市增添的是蔚为壮观的城市园林景观,为什么我们在后来的东湖风景兴建中,不予建馆纪念?不借鉴任桐早已规划好的方案进行哪怕浓缩景观似的建造?由此想到:多少年多少人都在一味自责东湖没有名人诗词歌赋为如此壮美的风景增添文化魅力,却一直对类似任桐等先贤志士的艰苦创造视而不见甚至弃之不顾!也就难怪,很多有识之士,对这城市不够尊敬文化财富持久深表遗憾和怨怼了。

任桐的琴园值得有关专家真正耐心细致地加以研究、运用。我接下来要说的是任桐既是殚精竭虑也是极尽才华提炼出的“沙湖十六景”。先听听这十六个景观的名字:琴堤水月、雁桥秋影、寒溪渔梦、金冢桃花、东山残碣、九峰晨钟、虎岩云啸、卓刀饮泉、泉亭松韵、兰岭香风、青山夜雨、石壁龙湫、沟口夕阳、夹山咏雪、梁湖放棹、鸥岛浴波。其中金冢、东山、卓刀、泉亭、鸥岛,在如今的东湖风景区范围内。任桐以其横溢才情附着沙湖山水,所提这十六景观,把每一处景致与自然属性精彩关联,文史功底深厚丰繁,让人一目了然却回味无穷。之所以说任桐殚精竭虑且又极尽才华,是因为不仅提炼和冠名这些景观,他还给每一处风景题下楹联,其中,我非常欣赏他对卓刀泉和鸥岛的撰写。“偃月岂无光天上飞来凿凿大声惊万卒,通江宜有脉地中涌出源源不竭几千秋”,把一个战乱时期的历史故事和卓刀之泉的来龙去脉浓缩刻绘出来,大气滂沱,含义深厚;“我非羽化真人何竟有缘至此,谁是凌波仙子乃能自在若斯”,写的是鸥鸟么?写的是高道之人么?写的是任桐自己么?抑或是给每一个前来鸥岛凌波的游人自我审视的么?

如果说武汉确有山水园林城市的历史,从任桐的全部发掘和创造里,可以寻到最为直接的文化渊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任桐致力于深掘史书,探究大沙湖,继在琴园沙湖十六景梳理建造之后,不遗余力勤奋发掘,先后梳理出几十处风景点,且都一一题写了楹联。我曾在前文有关东湖文化部分说到现在的磨山主要以朱碑亭为上,有朋友阅读到我的文章后,说,因为有很多崇拜朱德的老革命每次登磨山必然泪下,所以,朱碑亭的耸立自有道理。这个解释自然也是行得通的。但我还是觉得最初任桐的构想比较符合自然规律,他原打算在磨山兴建一座重阳楼,并为该楼准备了楹联:“风雨满城正佳节重阳凉秋九月,楼台倒影看碧梧叶落黄菊花开”,把岁时节令和人生境遇写得清晰可叹,却又充满乐观和宽容。我就想,假如现在的磨山修建的是一座令人心生喜悦的重阳楼,那么,任何一个秋天,登览的理由也就格外充分了。再联想到东湖现在的景点,但凡高处、坦处,确有不少显得牵强的景致,看不到本身固有的文化渊源。我们总在自暴自弃东湖文化含量不够,实在是没有正经端出我们的已有。或者我们总在抱怨东湖经济效益不好以至严重影响景观建设,但忘了我们却是捧着金饭碗讨饭。悲哉,惜哉!

任桐对于武汉这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来说,贡献是巨大的,他至少以其深远的目光、睿智的发现、聪颖的文思、艰苦的行动,为我们这座城市实实在在建造出一个无比美丽无比壮阔的琴园,启示后人在建造城市园林景观时如何发现自然之美,启示后人应该如何定位这座城市固有之美。非常可惜,我们遗忘了这个名叫任桐的前贤,抹掉了他曾制作给我们参考的琴园。还将遗忘哪些名流,还将抹掉哪些杰作?想想可怕,不寒而栗。由此我甚至联想:如果我们能静下心来多读一点历史,多品味一点文化,或许,很多问题就有了解决之道。

Δ周苍柏的海光农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