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降临的一切,毫无防备,就像演员进入初排。有时候,生活中的第一次彩排便是生活本身。
艾薇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许恒喝下了一杯酒;艾薇打第二个电话的时候,许恒又喝下了一杯酒……许恒的手机有多少个未接电话,他就喝下了多少杯酒,每一杯都一饮而尽,在场者无不拍手叫绝。
这个夜晚,为了打通许恒的电话,艾薇不知道自己在医院急救室外面的走廊里往返了多少个回合。她拿着手机不停地来回踱步,然后又不停地朝急救室门口张望,像某些影视剧里某个主要人物演绎的某个情节。
雨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像是被某个部门安排用来冲洗这座工业城市街道的另类洒水工具。“灰尘雾绕”是天阳这座县级城市的一大特色,多少年一直保持这个特色,没有因领导的更换而改变。
偶尔还会传来急救车驶进驶出的声音。紧急的呼叫声渲染着医院的凝重气氛,也加剧了艾薇的焦虑情绪。每一辆急救车的尖叫声都如针刺一样反复扎伤她的伤口,鲜血淋淋,疼痛感此起彼伏。
艾薇很急,她必须要在这个紧急时刻打通许恒的电话,尽管许恒在300公里之外的重庆。许恒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之一,也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依托之一。她颤抖地打完“120”电话后就激动地拨打了许恒的电话,然而许恒的电话却不像“120”电话那样24小时有人接听。
后来,艾薇再打电话的时候,终于有人接了。
“许恒,你怎么才接电话啊……”
一句话还没说完,艾薇就愣住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谁啊?许恒现在医院呢,你就别使劲打骚扰电话了好不好。小心我把你告到公安局。”
女人很不耐烦,心急如焚地挂断电话,心情似乎比许恒的妻子艾薇还要焦急。
艾薇还没来得及骂人就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弄得不知所措,一头雾水的她满脸茫然。许恒是自己的老公,两人是合法夫妻,打个电话怎么还变成骚扰电话了?
但是,那个女人在电话中透露的重要讯息却让艾薇的焦虑与时剧增。
许恒住院了?他怎么了?
艾薇疑窦丛生。
接电话的不是许恒,是一个女人,准确的说是许恒的美女同事。
是的,在另外一个城市,在300公里以外的重庆,许恒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
在领导眼里,许恒刚来公司半年就已经在多个场合被证明是一位经得起“酒精考验”的好员工,也是一位可以在酒桌上放心使用的好员工。
可是今天他却在酒杯里翻了船。为了一笔大订单,许恒超水平发挥了酒量。觥筹交错之间,他让大客户见识了重庆人的爽快和豪情,也让老板的脸上光彩大增。最后,订单签了,领导笑了,许恒倒了。
但是,许恒不是倒在酒桌上,他是倒在歌城里一起陪酒的一位女同事的怀里。
酒桌上的战斗结束后,那位大客户坚持力邀他们在歌城庆祝双赢的合作,许恒就是在歌城的酒杯里翻了船。为了不影响大家欢乐的心情,趁着歌城的暗光,老板安排那名女同事和司机悄悄把许恒送往了医院,其他的人则继续歌舞升平,灯红酒绿。
许恒“醉”进医院,出乎公司所有人的意料。
许恒以酒醉的方式倒在美女同事的“温柔之乡”,令在场者羡慕不已。面对这一起突发事件,美女同事表面上惊魂未定,内心实际上司空见惯,这是她和许恒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医院的急诊室里,陪伴许恒的除了一种名叫“盐酸钠洛铜”的解酒药外,还有这位曾经差点进入护士行业的美女同事。当许恒被急救车送进医院时,她熟练地招呼着护士们赶紧上药,其专业程度不亚于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护士们,“三查七对”的专业知识她依然倒背如流。
许恒在酒桌上保护了她,这时候,轮到她在医院保护许恒了。她不能容许任何其他女人骚扰许恒,因此她极其不耐烦地挂断了许恒妻子艾薇的电话。当然,她并不知道许恒已经有了妻子。
许恒醉倒在病床上需要休息,她不能容许任何人在这一刻打扰许恒,所以,她把许恒的手机关了。当然,她是许恒的直接上司,她认为上司有责任、有义务、有权利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下属。
艾薇的气还没消。但这并不重要,这时候她已经没有精力去生谁与谁的气,重要的是儿子现在情况危急。她必须要把儿子的情况向许恒做一个紧急通报,这是她的义务,虽然自从丈夫许恒去了重庆工作之后就很少关心儿子的健康和成长。
艾薇又再次拨打许恒的电话,这时候许恒的电话竟然关了机。
气愤、急躁、委屈、疑问……一瞬间全向艾薇袭来,艾薇第一次体会到了五味杂陈的滋味。
难道许恒真的住院了?他那么好的身体怎么会病倒呢?自己一个月前去重庆的那一晚,他在床上不是还那么精力旺盛而持久吗?他的酒量也不是一般人劝酒和敬酒就能够醉倒的。可是,这个女人是谁?她凭什么要以这种语气对我说话?
种种不解构成一个巨大的问号。
许恒,你究竟怎么了?
终于,艾薇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下来了。她握着手机的手垂了下去,她的身体瘫软在椅子上。眼里满是无助的眼泪,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模糊了她的未来。
艾薇身边坐着一个男人,男人一袭黑衣,他是跟着艾薇一起来到医院的。黑衣男人几次想上前安慰艾薇,但又觉得不合时宜或者自觉身份不够。
过了一会儿,艾薇勉强地挺直身子站了起来,她承受着对未来不可预知的巨大压力走向了急救室门口——不到三岁的儿子许果果正在里面接受医生的紧急救治,生死未卜。她要守在急诊室门口,她要在第一时间知道儿子的病情进展,哪怕是最坏结果。
一阵阵急促的哭喊声在急诊室里回荡。
艾薇隔着门隐约地听到果果在喊“爸爸”,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她攥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她的手心里满是冷汗。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遇到了地震过后不断的余震一样,心惊胆战,连坐也坐不稳了。
同时,一种难以言表的辛酸感涌上心头。自己天天和果果生活在一起,而果果甚至一、两个月才见一次爸爸,他却在病床上喊着“爸爸”。这种滋味不是付出得不到回报的沮丧,而是儿子少了父爱的苦涩。
可是,果果哪里知道,他的爸爸也在医院,而且病情如何同样是个未知数。
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躺在医院,艾薇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暗淡无光。尽管此刻医院走廊的灯很亮很亮。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任何迹象,似乎要为天阳市这座工业城市“创建省级卫生城市”贡献一份力量,但是却为艾薇的心情增添了几分凄凉。
深夜、大雨、医院急救室……艾薇没想到这些只在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元素今天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儿子病情发展不可预知,这些富于戏剧性的元素似乎还将继续增加。
担惊受怕的半小时过去后,急救室的门开了。
“家属过来一下。”
一位瘦瘦的戴眼镜的医生推开门,伸出头左右寻找着病人家属,身后跟着一位实习生。
艾薇呆滞的眼神突然闪出亮光,像等了半年一样,她连忙起身,快步向前。旁边那位黑衣男人也紧随其后跟着迎了上去,寸步不离却又保持距离。
“医生,我孩子怎么样了?”艾薇焦虑地问,几乎是央求,她拽着医生的衣袖,“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啊。”
“请你冷静一点。”被艾薇突袭似地拽着衣袖,医生并不震惊,这样的场面他已经习以为常。他平静地拍了拍艾薇,扶了扶眼镜说,“这个小孩吃了20多片氯普噻吨,是成人正常剂量的20倍。虽然我们已经给小孩洗了胃,但病情仍不稳定,建议进行血液透析,而且要快。我们医院没有这个条件,必须转院。”
“家里的药品别乱放,一定要放在小孩拿不到的地方。”医生身后那位实习生说。
这句马后炮式的提醒,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在艾薇伤痕累累的伤口撒盐。
“转院?”
“对,必须立即转院。”医生皱着眉头又扶了扶眼镜。他看看艾薇和黑衣男人,摇着头叹息,“真不知道你们当父母的是怎么照顾小孩子的,完全是失职啊。现在的年轻父母们怎么就这么没有责任感呢。”
艾薇还没从焦虑中缓过神又被医生责备的话语击中了脆弱的心窝,红红的眼眶再次掉下了眼泪。
黑衣男人的表情却有些不自在,尴尬中带着一点从容。
黑衣男人名叫曾正浩,是艾薇的邻居,他今天是客串病人家属,或者说,是客串许果果的父亲。客串就是扮演自己角色以外的角色,但是他并没有因为这个角色与自己无关就草草收兵,他一直尽职尽责。
急救室的门开了,两位护士推着急救车走了出来。车上躺着许果果,昏迷中的他还在喊着“爸爸”,但是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响亮,他渐渐失去了喊叫的力气。
果果每喊一声都像针一样刺痛艾薇的心。这种痛只有在艾薇把果果带到这个美好世界来的那个晚上才出现过,那是一种幸福的痛,而现在是焦躁的痛。
“家属赶紧准备一下,五分钟后我们就出发。”瘦瘦的医生又扶了扶眼镜,尽管很瘦,他的话仍然像军队首长的命令一样必须无条件服从。在医生面前,病人不分官职和地位,永远都是命令的绝对服从者。
“转到哪个医院?”艾薇焦虑地问。
“重庆市第N人民医院。”医生迅速回答。
“重庆市第N人民医院?”艾薇有点吃惊,她早已从很多同事和朋友嘴里对这个医院久仰大名。她没有去过,但她的很多同事和朋友去过,她知道那里的儿科极其出名,到这个医院去的小孩病情并不轻松,或者说,到这个医院的小孩都是危重或疑难病症。
“对!”医生不想浪费时间,语气斩钉截铁,言简意赅地说完后就走了,留下急匆匆的背影让艾薇心乱如麻。
艾薇急了,为什么偏偏在父母去乡下的这一天发生这样的事?如果自己不去洗那一件脏衣服,如果母亲吃药后不是乱放的话……可是到现在,自责和责怪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如何,必须听医生的建议立即转院,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挽救孩子,她没有任何退路。
可是,自己一个人去吗?
艾薇第一次遇到这种突发事件。果果命在旦夕,她忧心如焚。艾薇转过身看了看曾正浩,有并且只有曾正浩一个人。
尽管艾薇没有说话,曾正浩从艾薇渴望的眼神和微动的双唇之中读出了期许,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犹豫。从抱起许果果奔向医院那一刻起,曾正浩就把许果果当做自己生病的孩子一样担忧,因为他的孩子也曾经这样病危过。或许不只是他,任何一个有爱心的男人在那一刻都会自告奋勇、挺身而出。
“我陪你去重庆。”曾正浩的话顺应了艾薇的期待,艾薇满脸喜悦。尽管他现在的角色只是一个不计任何报酬的“客串父亲”,但是他已经完全投入到这种角色之中了。
“谢谢你!”艾薇有些犹豫和难为情。一个平时交往不多的邻居愿意在危难时刻为自己的孩子挺身而出,令她无以言谢。此刻的艾薇急需男人这种毫无退路的支持,三个字不足以表达她的感激却足以概括她的心情。这种安稳的感觉只有老公许恒在她身边时才有过。
忽然,艾薇似乎想到了什么。
对了,许恒不是在重庆吗?
但是她高兴不起来,儿子的病情令她担忧到了极致。她去重庆不是约会,也不是为了和许恒温存,激情也好,温存也罢,在儿子的生命面前都一文不值。
不管许恒是不是真的躺在病床上,到了重庆,许恒在那个城市,至少多了一个为她分忧的人。就算许恒是真的躺在病床上也要千方百计找到他。
想到即将与许恒同处一个城市,艾薇心里宽慰了许多。
病情就是命令。
五分钟后,一辆坐满人的急救车从这个医院驶出开往重庆。一位误服药物中毒的两岁半小孩病情危急。